有一日早上,鄭婕妤在御花園裡誇蕭淑妃的珠花好看。
蕭淑妃吃驚了一瞬,卻也接過了她的示好,撥弄著自己的朱釵,漫不經心地道:
「是麼,那就遣人送幾支給妹妹。」
從那一日起,她們二人就不似之前那樣針鋒相對。
反而是有來有往,經常互贈些首飾之類。
我經歷過上一輪宮中的諸多爭鬥,見識頗多,但仍覺得不可思議。
我向鄭氏旁敲側擊地打探了下。
她卻捂住小腹,秀美的臉上微紅,略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嬤嬤,我……也懷孕了。」
懷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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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吃驚地看向鄭婕妤:「這是何時的事?怎麼……」
怎麼闔宮上下都無人得知?
鄭婕妤微紅著臉:「是陛下、陛下讓太醫隱而不發的。」
她柔聲細語道:「陛下說,我身子弱,肚子裡的孩子來之不易,先瞞著些……」
她委婉的話語下,我卻聽出了一些不尋常。
皇帝的意思,便是要用儀美人的孩子來為鄭婕妤的來做掩護了?
也是,這宮中有了一個風口浪尖之上的,便不會有人注意第二個。
那鄭婕妤和蕭淑妃握手言和,也是因為護住肚子裡的這個孩子?
我問起她。
她點點頭,又搖搖頭:「蕭淑妃人不壞,隻是有些心直口快。
「從前我們有些誤會,後來解開了,便無礙了。」
有什麼樣的「誤會」,又是怎樣「解開」的,這其中定然有很多的故事。
可惜我們在宮中,最忌諱的便是交淺言深。
鄭氏能對我說這些,我已很感動了。
細細叮囑她孕期事宜後,我走出了長風殿。
殿外一片驚動,似風雨欲來。
8
儀美人近來在宮中風頭很盛。
懷了孕後,她的位分升了升,現在該被稱為「儀婕妤」了。
她因為出身不好,又不被舊主子蕭淑妃所喜,在宮中一直沒有什麼人注意。
這下懷了孕,可謂是風頭正盛、六宮敬捧。
然而,不少妃嫔還是對她頗有微詞,認為她一副狐媚子模樣,心機甚重雲雲。
可我與儀美人有一面之緣,知道她並不是那樣的人。
相反,她生得清秀蒼白,並不是爭強好勝的人。
倘若說這宮中蕭淑妃是花中牡丹,豔若桃李;鄭婕妤是別苑清荷,亭亭玉立。
那麼儀美人就是一葉浮萍,也算清秀可人,可終究不能豔冠群芳。
懷了孕後的儀婕妤瘦得更加可憐,下颌尖尖,四肢伶仃。
皇帝囑咐我去看她。
他說:「阿嬤,你去看看她,也不知道御苑怎麼養的人,越發瘦了起來。」
我去見了儀婕妤,才知道她為什麼越來越瘦了。
——她是被嚇的。
儀婕妤見到我,眼裡盈出淚來。
「嬤嬤,嬤嬤,宮中有人要害我!」
我見她精神恍惚,連忙叫宮人去泡了一盞清心的蓮子茶,又扶著她坐下。
「娘娘,怎麼了?」
儀婕妤淚盈於睫,在蒼白的嘴唇上咬出一道血印。
「長姐,長姐,她要害我!」
我連忙遣散一旁宮人,猶疑道:「婕妤,你說的長姐是——」
「是蕭淑妃,她要害我!」
面前的女子淚如雨下。
「蕭淑妃,我的長姐,她要害我!」
9
我已在這宮中待過了三十年,知曉許許多多的秘事。
那些或腌臜或黑暗的舊事,就如長在華麗宮苑牆角的湿苔,隱而不發。
如今湿苔上又添了一抹暗痕。
儀婕妤抹著淚道:「我與蕭淑妃,是同父異母的姊妹。
「隻是我的命沒有她那樣好。」
那一年的肅國公府,同月同日降下兩個女兒。
可惜一個是主母所生,一個是賤婢所生。
肅國公的主母是清河崔氏出身,御下極嚴,眼看著奴婢的女兒和自己的同一天出生,氣急了。
她怨憤夫君的背叛,卻又將恨意全都發泄到女子的身上。
賤婢被杖斃,而她誕下的女兒,因流著國公府的血脈而僥幸活著。
這個叫蒲英的孩子,日日被拘在牛馬棚裡,生不如S。
儀婕妤虛弱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從記事起,我便發誓要壓過長姐一頭。」
「所以,她進宮以後,我腆著臉也要跟進宮來。
「她與陛下一見情深,那麼我也要硬生生摻和進來。」
她蒼白的臉上揚起一抹快意。
「沒想到吧,最先懷上龍嗣的是我,是我!
「她至S也不會想到,我會比她先懷上陛下的孩子!
「隻是、隻是……」
儀婕妤滾下兩行淚來:「她要害我,他要害我……嬤嬤,這可怎麼是好?」
我此時已聽了個大概,心中唯有一抹嘆息。
國公府的家事,卻摻和進了宮廷之中。
我能怎麼辦呢?
作為一個上了年紀的老嬤嬤,我也隻能拿車轱轆話來勸儀婕妤,勸她寬心,勸她放下,勸她不要多想。
畢竟蕭淑妃進宮以來,從未對其他妃子下過毒手。
儀婕妤聽了果然好受多了,喝下補湯,又握著我的手再三念叨,這才安穩睡下。
我叫人拿了帕子來,打湿了為她擦汗,又叮囑了旁人許多,這才奉命回去。
可我們都知道,儀婕妤這一胎注定保不住。
一個從低微之處爬上來的宮女懷上了龍種,又籠罩了這麼多的榮光。
她的孩子注定保不住。
兇手可能不會是蕭淑妃,但也會是別人。
10
儀婕妤的孩子沒保住。
喝了紅花S的,是一個低位嫔妃灌的。
太監說是低位嫔妃不滿儀婕妤的張揚,心生嫉妒,這才買通太醫院的人給她下了藥。
儀婕妤聽說了,連連搖頭,淚像不值錢般落了下來。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冬日裡炭少,我還將我的月例分給她過,她怎麼會……」
可那嫔妃一聲不吭,隻朝儀婕妤磕了三個頭,就飲了藏在袖子裡的毒藥。
她命喪當場,就此坐實了自己兇手的身份。
儀婕妤從此瘋瘋傻傻,日日在路上喊著自己的孩子,見到馬兒便連連哭泣。
皇帝嫌棄她御前失格,降了她的婕妤之位。
從今之後,儀美人隻能是儀美人了。
直到她生命的最後一刻,她都被叫做儀美人。
宮裡發生了這麼慘烈的事情,S的又是皇帝的第一個孩子,自然鬧得沸沸揚揚。
可惜沒過多久,這風聲便被強行按捺下去了。
與此同時,那個自戕而S的宮妃,她的家人終於從天牢中被放了出來。
大理寺的意思是,這個將軍過於剛直,被同僚構陷,這才引出一樁誣案。
但明眼人都能瞧出來,這是皇帝高抬貴手了。
聽聞宮妃父親得知女兒S訊後,仰天長嘯,泣出了血淚。
風燭殘年的老將軍隻說了一句話。
「兒啊,兒啊,你這是何苦!」
這話傳到宮中,皇帝批奏折的筆都沒頓一下。
想起儀美人,他臉上露出一個譏诮的弧度。
「這般低賤的女子,怎麼配生出我的長子?」
是啊。
這宮中縱然偶有爭風吃醋,但大體和諧。
最大的那幾樁血案,不就是皇帝親手制造出來的嗎?
我沉默地立在一旁,和旁邊的太監一樣,活成了這深宮中的泥胎木偶。
我們長著耳朵,卻不能聽主子無意中說出的話。
我們長著眼睛,卻不能看不該看的東西。
深宮裡的人,都把自己活成了深宮裡的一個物件。
平凡低賤,不值一詞。
可有的時候,我看著冷漠無情的皇帝,也會想起他小時候。
想起他在我懷裡哭泣哽咽,要我給他唱搖籃曲的小時候。
他是什麼時候從那個小小孩童長成現在這樣殘暴的君王呢?
或許是他十八歲登上金鑾殿寶位時。
或許是在他三歲失去母親時。
或許從他一出生——
血液裡就天然流淌著李家的殘暴與無情。
11
我三十年前進了宮,在宮中待了不到五年,蒙先皇後敕令,又被放歸了家鄉。
那時李家的江山,還和平而安定。
我在蜀地同一個秀才成婚生子,有了安穩的小家。
秀才一襲青衫,輕聲細語,俊秀斯文。
他待我很好,待我們的兒子也很好,從不讓我做粗活重活。
他總說:「女兒家生來不易,是要被夫郎悉心養著的。」
他讓我好好將養身子,等著他金榜題名為我請來诰命。
我也是這麼想的。
可是元康十九年,南陵王造了反。
整個蜀地被卷入一團戰亂,天下豪傑蜂起,都要來逞一逞英雄。
我的秀才丈夫,S在一場戰亂裡,被小兵砍下頭顱祭旗。
我與他的定情玉佩,被輕佻地掛在將軍的刀尖上。
我帶著襁褓之中的親子,輾轉在蜀地的大山之間,奮力地奔跑,甚至連腳上的草鞋都磨破了。
那時的我,和許多逃命的難民所想的一樣,都隻有「活著」。
可世道艱難,活著竟也成了奢望。
整個蜀地烽煙揚塵,四處都是打仗的兵丁,山匪、劫犯傾巢而出。
我奮力逃出了南陵王的領地,卻不慎弄丟了我的孩子。
我不知是誰趁夜色偷走了他。
周圍餓得綠油油的每一雙眼睛都那樣可疑,叫我猜不出兇手。
我哀嚎著尋了數十天,直到力竭昏倒。
醒來後,便是一個撿屍的跛子要賣了我。
我給了他一巴掌,抽得他和販子眼冒金星,便冷著臉往前走。
這天下已亂了,賣誰不是賣。
我決意賣了我自己。
起先是打算賣給汝陽吳氏的夫人當婢女,但他家剛好在尋乳母。
說是宮裡吳氏小姐生的大皇子挑嘴,尋了好幾個乳母都不行。
眼見著外孫一天天消瘦下去,吳氏夫人幹脆在民間尋了幾個乳娘,打算送過去。
見我識字,又曾經在宮中待過,她便將我一起送過去了。
從此,我便成了大皇子的乳母。
說是乳母,但皇子太小,日常的起居也是由我來照料的。
大皇子的生母吳婕妤是個很溫和的女子,常常顧念著我。
她令我不必多做重活,平日裡隻是繡繡花便很好,闲暇之時,也會教我多讀幾本書。
可惜就是這麼好的女子,也S在了權力的傾軋裡。
澧朝向來有「子貴母S」的舊制。
凡皇嗣被立為太子,為防外戚幹政,都要賜S生母。
大皇子長到三歲,因天資聰穎、頗受寵愛,被先皇立為太子。
也就是在這一年,吳婕妤被一杯毒酒送走了性命。
沒了母親的大皇子時常黏著我,常在下雨的夜晚赤腳跨越宮殿來找我。
他總是眼眶紅紅:「阿嬤,你也會像母妃那樣丟下我嗎?」
而我心頭刺痛,將他摟在懷裡,喃喃道:「阿嬤不會丟下你。」
可惜。
二十年足以改變太多事。
也足以讓一個稚嫩天真的孩子變成S伐果斷的陌生君主。
他再也不是我的修兒了。
12
有了儀美人風波的掩護,鄭婕妤的孩子順利長到八個月。
直至八個月末,她被御花園裡突然出現的野貓衝撞,提前臨盆。
好在最後母子俱平安。
鄭婕妤的肚子很爭氣,這一胎是個健康的男胎。
就這樣,皇帝在二十六歲這年迎來了他的長子。
這個孩子也許是在他的意料之中的,因為他抱起孩子時並沒有多大的意外。
但同時,臉上也沒有太大的欣喜。
他隻是淡漠地、靜靜地用打量的目光來看這個孩子。
鄭婕妤在房內昏睡,皇帝抱著孩子,問我:「阿嬤,我小的時候也是這樣的嗎?」
我打量這個白胖的嬰兒,努力回憶他的當年。
我搖頭:「陛下小時候……還要更苗條些。」
皇帝笑起來了:「是啊,母妃當年被縮減月例,朕怎麼可能長成這樣呢?」
說罷,他垂下雙目,盯著嬰兒不知在想些什麼。
我被那目光刺得有些發麻,勉強抱過嬰兒交給乳母,道:「陛下該去看看鄭婕妤了。
「她剛剛醒來,應當很想看到陛下。」
「嗯。」皇帝應了一聲,掀開簾子走了進去。
我站在一簾之外,看他臉上熟練地掛起柔和的笑意,擁住了鄭婕妤。
鄭婕妤臉色蒼白,但羞澀地垂下了眼睫。
那個進宮時通透澄明的女子,此時已成了最羞赧的女兒家。
生了兒子後,鄭婕妤的位分更是往上漲了一截。
她得封昭儀,位列九嫔,在後宮中僅次於蕭淑妃。
這在後宮中是獨一份。
要知道,蕭淑妃的母家屢立戰功,父親更是壯烈殉國,這才換來了淑妃之位。
而鄭昭儀進宮僅一年,便奪得了這樣的殊榮,其中的幹系,不能隻用「幸運」來解釋。
因而宮中便有人猜測,鄭昭儀是皇帝的「真愛」。
「真愛。」
這個詞稀罕而獨特,但在宮中是曾有過的。
先皇曾與先皇後伉儷情深,被後人傳頌「真愛」。
皇帝有意將愛多傾斜出,來將鄭昭儀捧上「真愛」之位。
史官們三天兩頭往長風宮跑,臨泉宮的蕭淑妃再也忍不住醋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