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妃娘娘。」
他躬身行禮,倒是讓我想起了從前,在御花園中初次見他的樣子。
隻是彼時停如翠竹的少年,也終究是被邊關的風霜壓彎了脊梁。
「裴將軍,我隻想知道,嘉榮到底是怎麼S的?」
裴松一怔。
「你鎮守邊關數十載未歸,如今卻突然返京。能一路護送骨灰入京的人也隻有你了,裴將軍,別騙本宮。」
昭德皇後薨逝後,他便自請鎮守邊關去了。
不久前,才應召回京。
Advertisement
這一切,未免也太巧了。
若說沒有內情,我絕不相信。
裴松長籲一口氣,背過身,肩膀微微顫抖著。
半晌後,才終於娓娓道來。
「她S於一場大火。
「嘉榮初到月氏時,月氏可汗並不喜歡她,部落裡的人也都覺著她是大靖的奸細,處處冷待。月氏荒涼,寒冬時節,嘉榮甚至連御寒的衣袍都沒有。
「後來有一日,月氏可汗喝醉了酒,要同嘉榮圓房,這才發現她並非完璧之身。可汗大怒,覺著大靖欺騙了他,立刻就要以此為名,出師南上。
「這番話又被躲在帳外的嘉榮聽見了,那一夜,她偷偷放了火。草原遼闊,大火連綿三日,月氏大半的過冬儲備均被燒毀,她也S在了那場火中。月氏糧草被燒失了底氣,便不敢輕舉妄動,又怕大靖查問,便將嘉榮身S的消息隱瞞了下來。
「直到三月前,月氏大敗於邊關。我擒獲月氏可汗逼問他時,他才說出實情。」
一番話說完,嘉嫣已然是淚流滿面。
我攙著她,聲音顫抖:「……那場火,在什麼時候?」
「明元七年。」
明元七年,明元七年。
嘉榮替嫁之時,是明元六年的初春。
可她身S之時,是明元七年。
她替嫁的第二年,就已經身S了啊。
連綿三日的大火,嘉榮該有多疼啊。
我們生活在京中陽春白雪的安逸中,而嘉榮在冰冷徹骨的地下,受蟻蟲噬咬。
而她自詡深情的夫君、血脈至親的妹妹,和受她照拂的我。
我們全都不知情。
心髒似乎被撕開了個口子,細細密密地泛著疼。
嘉嫣靠在我懷裡嗚咽嗚咽地哭,我一下一下拍著她的背。
「不怪你的,不怪你的。」
畢竟,始作俑者,另有其人。
我一定會讓他付出代價。
10
元戈回宮後便病了。
不知道是心虛氣短,還是多思憂慮。
總之是病得起不來床了。
各宮嫔妃一茬一茬地去探望,卻也沒什麼作用。
於是我隻能去侍疾了。
「皇上快喝吧,這藥涼了就不好喝了。」
他渾濁的眼睛盯著藥碗失神。
也不知他是不是想起了嘉榮。
從前他生病時,嘉榮來侍疾總會帶些酸梅子。
她總是笑著:「元戈總是像小孩兒似的,有這個他才願意喝。」
可我不是嘉榮。
我是沒有這麼細致體貼的。
他一口飲盡:「外面是什麼聲音?」
承德殿外,跪了一大排的朝臣,都是來勸他立太子的。
我突然想起進來之前,太醫說皇上不易動氣動怒,否則便會氣血倒流。
突然福至心靈。
於是我俯身跪下:「都是諫史臺的言官,來勸皇上立儲的。」
他靠著床帷冷笑:「是覺著朕快S了,萬裡江山後繼無人嗎?」
不然呢?
我挑挑眉,並未回答。
「宮中皆為庶子,怎配繼承山河!咳咳……」
我一邊幫他順氣,一邊小聲道:「其實皇上之前,也是有過嫡子的。」
隻一句,就讓他瞳孔驟縮。
我知道,他是想起了嘉榮那個孩子。
那時太醫院診斷過,十有八九是個皇子。
若不是他妒意橫生,一意孤行,嘉榮又怎麼會痛失愛子?
他咳得更厲害,有些東西從口鼻溢出。
滴滴答答,落到錦被上慢慢暈出一片鮮紅。
我轉過身,勾起唇角。
「太醫,快叫太醫……」
11
太醫院一行人進進出出,又是查醫書,又是翻典籍,終究一無所獲。
其實也正常。
畢竟這也不是病,是毒。
我父親雖是個五品官,可家中從前是做些腌臜生意的。
像是為貴人配些迷情藥、毒藥,那都是信手拈來。砒霜、鶴頂紅這種藥都隻能算是最低級的。
被父親強行送進宮的前一晚,我便從家中的煉藥房偷了些藥。
都是一等一的上乘毒藥,無色無味,甚至S的時候都不會有痛覺。
本想著若是在宮中日子難過便自行了斷,可沒想到遇到了嘉榮。
後來嘉榮不在了,這些毒便也有了用處。
我未曾在飲食中下藥,隻塗抹在那隻紙鳶上。
他每懷念嘉榮一次,就會撫摸那隻紙鳶,那毒便一寸一寸滲透進他的肌理。
藥石無醫。
太醫院的眾人束手無策,為了保命,也隻得說是皇上憂思過度。
每日裡開些吊精神的藥,讓他看起來似乎一日一日好轉。
實際上,底子裡都爛透了。
這一日,他又宣我觐見。
我照例讓人帶著那隻紙鳶,入了承德殿。
他半靠著床帷,見我進來,笑了:「嘉榮,你來啦?」
「皇上,臣妾是德妃。」
他渾濁不清的眼眸暗淡了一瞬,又恢復了清明。
「是了,你是德妃。」
那隻麻雀紙鳶被他撫摸了無數遍,粘連箏骨的地方都泛起了白邊。
若不是我日日浸染,怕是早就損壞了。
可他依舊一遍遍地撫摸著,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德妃。」
「嗯?」
「你說嘉榮那個孩子若是生下來,是像朕多些,還是像嘉榮多些?」
我一時無語,斟酌了半天:「……想必,會是個有福氣的好孩子。」
他微笑著點點頭:「朕的孩子自然是好的。」
半晌後又神色劇變。
「可若是旁人的孩子,那便是冤孽,德妃,你說是不是?」
我僵硬地吐出詞句:「皇後娘娘的孩子,隻會是您的。」
他搖搖頭:
「那可不一定。
「若不是嫁給了朕,她便會嫁與裴松。
「朕的嘉榮從來都是這般惹人疼愛,即便是成為了朕的皇後,依舊有人對她覬覦不已。」
全身的血液在這一刻變得冰冷。
即便是到了這時候,他還在懷疑嘉榮。
「若不是因為裴松,嘉榮便不會S,都是裴松的錯,朕一定會S了他……」
看著他喃喃自語的模樣,我心中隻有一個念頭。
得加大藥量了。
12
趕在元戈下旨賜S裴松之前,我又去了一次承德殿。
不過這次我沒有帶紙鳶。
我扶起昏睡的元戈,喂他喝藥。
他卻在下一瞬,睜開了眼。
「德妃?」
我面不改色地拿起藥碗,遞到他唇邊:「皇上,該喝藥了。」
他垂眸不言,一口飲盡。
「藥裡有毒對不對?」
藥碗「啪」的一聲掉在地上,瓷片四濺。
「皇上何出此言?」我道。
他笑了笑:「德妃,你便這麼希望朕S嗎?是因為裴松?還是因為嘉榮?」
「因為你的一意孤行和虛偽。」
我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回答。
「其實明元七年你就已經知曉嘉榮身S,卻未曾去將她的骨灰接回,甚至沒有出兵討伐月氏。
「究竟為什麼呢?因為你還遺留有一腔妒意,你又不願在這用嘉榮換來的太平盛世下再起兵戈。所以,你將嘉榮的骨灰遺留在外三十年,直至今日才接回。」
他眼底薄薄的悲涼浮現出來,帶著些許不甘和心虛。
「是她與裴松糾纏不清,朕才會如此,這一切都怪裴松!
「你知道那日在御花園,裴松與嘉嫣有多像曾經的嘉榮與朕嗎?朕一眼就瞧出裴松那廝,還心存不軌!」
我冷笑,仿佛聽到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話。
「嘉榮在嫁給你之前,二人的確有些情意。可她是我見過最清明豁達的女子,既嫁與了你便再沒有生出過旁的心思來。而裴松也從來都是兢兢業業為朝廷效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從來都隻是你。
「你說嘉榮不贊成出徵是因為不願裴松涉險,那你呢?朝中那麼多武將,你偏偏選中了裴松,難道不是因為自己的一腔妒意嗎?
「前塵往事不可追,我隻知道嘉榮是一心一意待你的,你卻將她棄如敝屣。嘉榮沒有錯,裴松沒有錯, 二小姐沒有錯,我們都沒有錯。
「真正有錯的人是你, 該S的也是你!」
男人總是這樣,慣會為自己找借口。
隻要疑心自己心愛之人移情,便會一條一條地給她安罪名。
而自己卻從不需要守身如玉。
嘉榮故去的三十年裡, 他一邊故作深情地緬懷,一邊又三宮六院地寵幸。
嘉榮骨枯黃土,他倒是夜夜洞房花燭。
當真是可笑至極。
他神色一震,嘔出一口血來。
「帝王S後, 會有仵作驗屍, 德妃, 你真以為你躲得過嗎?」
我撫掌大笑:「我為何要躲?」
「畢竟,我是真的沒有下毒呀。」
他聞言一窒,下一瞬,口中噴出血來, 一大片一大片地染在錦被上,就像是嘉榮小產那日一樣。
他終是沒了呼吸。
我低頭, 地上的碎瓷碗底還殘留著幾滴藥。
這藥我的確沒下毒,隻是添了些活血化瘀的藥。
太醫開藥時也是有這味藥的, 便是驗屍, 也查不出什麼。
我搖搖頭, 有些惋惜。
隻可惜沒能讓他S得更痛苦些。
13
明元三十六年,元帝駕崩。
皇六子元澈登基, 其母月妃尊為太後。
裴松受封鎮北侯,繼續鎮守邊關。
我自請出宮修行的那天, 月妃來挽留我。
「如今我已然是太後,宮中便是我們兩姐妹的天下了,你還出去做什麼?」
她是個溫柔和婉的性子,又與我要好, 便十分不舍。
我掐了把她的胳膊:「你自己被兒子困在宮中也就罷了,還不許我出去瀟灑快活啦?哪有這樣的道理。」
她神色暗淡了一瞬,點頭稱是。
「宮外的確是比宮裡要快活,你且去吧,若有什麼缺的,便隻管派人尋我。」
其實哪有什麼缺的呢?
其實本該是由小太監裹著棉被抬到承德殿去的。
「就街」出宮三月後,我也小小地放了一場火。
月妃福至心靈, 替我發了喪。
宮中的德太妃S在了那場火了, 而活下來的,隻有鶯兒。
離了京城, 我去了江南。
嘉榮曾說過,若是不做皇後,她便想去江南。
如今,我也該替她活一場。
我松了發髻, 梳成少女模樣。
大街上的人瞧著我議論紛紛, 從沒見過五十歲的老姑娘。
隻有一個小姑娘笑眯眯地瞧著我。
「阿嬢,你的頭花真好看。」
我心中歡喜,掏出包袱裡的紙鳶遞給她。
她捏著那隻麻雀狀的紙鳶,笑得見牙不見眼。
「娘, 你看!我就說阿嬢會把紙鳶送給我吧?」
街角處一個婦人探出頭來,露出一張明媚嬌俏的臉。
就像是,剛進宮那年的嘉榮一樣。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