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元戈便來看嘉榮了。
闔宮的人都滿臉喜色,忙上忙下,畢竟這是皇後娘娘跪太廟後,皇帝第一次來。
我也真心為嘉榮高興。
後半夜我剛睡下時,正殿中傳來爭執之聲。
我慌忙穿了衣裳趕到嘉榮寢殿的時候,宮人在門口跪了一排。
殿中隱隱約約傳來爭吵的聲音。
我想進去,卻又不敢。
正猶豫間,門被元戈一腳踹開。
他怒氣衝衝地拂袖而去,我趕忙衝進殿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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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室的狼藉中,嘉榮赤足坐在榻邊。
她隻著一身單衣,呆呆地發愣。
我拿起錦被為她披上,她抬起頭,滿目倉皇。
「是不是我們陳家的女兒,都要填了這大靖的江山?」
我更無措了。
陳氏一族世代簪纓,清貴門戶。
而嘉榮作為陳氏一族的嫡長女,仿佛天生就是為了做皇後而出生的。
她進宮後,也的確做得很好。
所有人都覺著,她這個皇後做得如魚得水。
沒有人想過,其實嘉榮也是皇權與清貴聯姻的犧牲品。
不過好在,其中也是有愛的。
我開口勸慰:「娘娘,皇上心中是有您的,如今……如今不過是……」
不過是什麼呢?
我想了半天也沒說上來,隻能默默地為她穿上鞋襪,又往炭盆中填了幾塊銀絲炭。
一室寂靜中,我聽見嘉榮喃喃自語。
「但願,他對我還能有些情意……」
第二日,嘉榮要去承德殿。
她本不願讓我同去:「你如今還年輕,不必為了我見罪於皇上。」
我不以為然。
我是宮中最不起眼的答應,即便是不得罪元戈,我也不會有侍寢的機會。
我總覺著,嘉榮今日會幹一件大事。
嘉榮對我好,我得陪著她。
元戈抬頭瞧見嘉榮,眉眼冷了幾分。
「皇後前來所為何事?」
嘉榮看著他:「皇上執意要讓嫣兒去和親嗎?」
元戈冷哼一聲,提筆寫著什麼。
「朕昨日可是給過皇後機會的,若是聽從朕的安排,讓你妹妹嫁與裴松,倒也不失為一樁好姻緣。
「隻可惜皇後不願,朕瞧著裴松看你妹妹的眼神,可實在說不上清白。皇後拒絕得如此堅決,究竟是覺著二人並無情意,還是說覺著裴松所愛慕的另有他人?」
此話一出,殿中之人俱是一驚。
嘉榮一窒:「……皇上此話何意?」
「原本讓陳二小姐嫁與裴松,再由裴松遠徵月氏便可解國朝困境,又能讓皇後滿意,但皇後既然不願……」他停下手中的筆,「就隻能委屈陳二小姐遠嫁月氏了。」
「畢竟,作為大靖子民,合該出一份力。
「皇後,你說是不是?」
話剛說完,一旁的小太監就上前,接過那卷明黃絹帛,退了出去。
怕是不到一個時辰,聖旨就會送到陳家。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更何況是天子。
他這是在告訴嘉榮,此事再無轉圜。
我攙著嘉榮,隻覺著她的指尖比冬日裡的寒冰還要冷。
她神情微斂,慢慢跪下。
「既如此,妹妹的出嫁之禮,可否交給臣妾來辦?」
元戈垂眸瞧著她微微隆起的腹部,終是點了點頭。
「允。」
6
嘉榮不再去求元戈收回成命,每日裡除了吃飯睡覺,就是在替二小姐添妝。
綾羅綢緞,珍寶奇玩,隻要是想得到的,她都派人去搜羅。
元戈也再也沒有踏足過長秋宮。
嘉榮食少事多,一日一日地消瘦下去。
終於,有一日夜間,見了紅。
一波一波的醫女在長秋宮進進出出,終究還是沒能保下這個孩子。
醫女說,是因為嘉榮心事鬱結,日夜操勞所致。
元戈匆匆趕來,上前兩步,又頓住。
「皇後這是在懲罰朕嗎?」
他了然地苦笑,眼底卻劃過一抹嘲諷。
殿內彌漫著淡淡的血腥氣。
隔著帳帷,我瞧見嘉榮的臉白得像紙一樣,似乎全身的氣血都被抽幹。
她就那麼靜靜地盯著他,什麼話也沒說。
卻又像什麼都說了。
「皇後既然連嫡子都保不住,就留在宮中思過吧,三日後的出嫁之禮,也不必出席了。」
陳家二小姐為國和親,她的嫡親姐姐卻連送嫁都做不到,何等荒謬!
元戈似乎篤定了嘉榮會因為這件事低頭,可嘉榮沒有。
她啞聲開口:「……臣妾,遵旨。」
元戈一拳打在棉花上,隻能甩袖離去。
和親前一日,二小姐就進宮了。
因著是以郡主之尊和親,所以須得從宮中出嫁。
她夜間偷偷溜進長秋宮,故作輕松地安慰嘉榮。
「長姐,我願意嫁去月氏的。月氏風光遼闊,比盛京好玩兒多了。更何況皇上封了我做郡主,哪家小姐有我這樣的福氣呀!
「就算是遠嫁,我也一定能平安喜樂、萬事順遂的,長姐別擔心。」
她生了一雙與嘉榮極相似的眼睛,笑起來像是盛滿了碎星。
可現下,那眼睛裡也蒙了些許霧氣。
沒有哪一個盛京貴女是願意主動嫁去月氏的。
更何況,陳二小姐已然定了親,未來夫婿是禮部侍郎的長子。
如若不是要和親,她日後定然是安安穩穩一生圓滿的。
可如今,一句輕飄飄的帝王之言,就足以摧毀這一切。
嘉榮也笑,抬手撫摸她的額發:「我們嫣兒,自然是要順遂一生的。」
昏暗的寢殿內,怕引人注目,隻隱隱點了幾支蠟燭。
就如同那日在太廟一般。
瞧著互相隱忍的姐妹倆,我破天荒地說了句出格的話。
「……要是我未曾入宮就好了,這樣我就能替二小姐出嫁了……」
像我這樣被送進宮的棄子,爹娘不疼,又不受寵。
我若是能頂了這個缺,大家都會圓滿。
這樣,嘉榮也不會難過。
下一瞬,嘉榮輕斥出聲:
「想什麼呢你!
「和親都是以女子來換取和平,從來都是不公平的。不論是嫣兒,還是你,都不應如此。
「如若真的有人需要犧牲,我隻盼是我。」
火光躍動下,嘉榮的眼睫就像兩隻振翅欲飛的蝶。
我驚覺,從前明媚張揚的嘉榮,已經變成了柔婉恭順的皇後。
喝了兩杯桂花酒,我腦子迷迷糊糊的,也未曾細想她話裡的意思。
卻沒想到,一語成谶。
第二日我醒來時,二小姐沒了蹤影。
而嘉榮也不見了。
7
皇後娘娘憑空消失,長秋宮的宮人都急瘋了。
元戈聞言趕來,隻瞧見一個喝得頭昏腦漲的我。
「皇後去哪兒了?」
我也想問這個問題。
可我不能說,若是讓元戈知道昨日二小姐偷摸來了長秋宮,隻怕更惱怒。
於是,我梗著脖子一言不發。
一旁的內侍小聲提醒:「皇上,娘娘會不會是去瞧二小姐的出嫁禮了?」
「元英郡主送嫁的隊伍,半個時辰前便已經送出了城,皇後怎麼會是……」
話說到一半,戛然而止,他似乎看到了什麼。
床邊的案桌上,對折著一張宣紙,被砚臺壓了一角。
他隻展開看了一眼,便渾身震顫。
下一瞬,滿地的瓷片飛濺。
「陳嘉榮,你好得很!」
滿宮的人跪了一地,全都不明所以。
很久之後我才知道,那夜的桂花酒中,被嘉榮下了蒙汗藥。
我和二小姐都喝了酒,不省人事。
而她,頂著那張與二小姐相似的臉,上了和親的花轎。
嘉榮早就做好犧牲的準備了。
那張紙上不知道寫了些什麼,元戈到底是沒有發作。
陳家仿佛也知道些內情,二小姐再未露過面。
三月後,元戈以皇後之儀為嘉榮發了喪。
自此,陳嘉榮這個名字,再無人提及。
後宮浮浮沉沉三十載,我也由一個小小的答應,升到了貴妃。
未曾想到,再聞故人之名,竟然是S訊。
從承德殿回去後,我大病了一場。
宮中人都說,德妃怕是要病逝了。
畢竟年過五十,大限也該到了。
可我自己的身體我再清楚不過。
不過是氣急攻心,才傷了身罷了。
元戈卻好似很擔心,破天荒地來了我殿中。
他頭發又白了些,目光躲躲閃閃,隻站在廊下,不肯進來。
我知道他在瑟縮些什麼。
不過是因為,我如今住在嘉榮的長秋宮。
我想了想,朗聲道:「皇上別擔心,臣妾暫時還S不了。」
即便是要S,也不會S在這時候。
他木然地點點頭,放心離去了。
他真的是擔心我嗎?
我想並不是。
不過是因為,在這深宮中,能與他說一說嘉榮的人,也隻有我了。
他怕失去的是那些殘存的回憶,而不是我。
真巧,我也是。
8
元戈到底是沒能為嘉榮發喪。
畢竟當年的陳嘉榮已經成了已故的昭德皇後,如今被送回的這壇骨灰,便不能再葬入皇陵了。
最終,在我的建議下,決定葬在陳家的祖墳。
安葬的那一日,元戈一身缟素,悲痛欲絕的樣子。
「若是朕,未曾讓嘉榮的妹妹和親,是不是就不會這樣?」
原來他也知道這是個錯誤的決定。
從一開始,他便隻是為了逼迫嘉榮低頭,讓裴松不得不出徵月氏。
以此來滿足他虛妄的帝王之尊。
直到永失所愛後,才迷途知返。
「可惜已經晚了。」
身後傳來女子的聲音,我轉身,愣住了。
是二小姐。
悠悠三十載,她臉上也添了些歲月的痕跡,可那雙眼,我不會忘。
「長姐已經S在了月氏,皇上如今再來悔恨,是不是太晚了?」
她眉眼冷然,已經沒有從前嬌俏天真的模樣。
嘉榮若是還在,應當就是這個模樣吧?
元戈顫聲回答:「朕也未曾料到……」
「未曾料到什麼?」她冷笑,「未曾料到長姐會替嫁是嗎?」
「如若不是長姐如此,那嫁去月氏的便會是我。陛下疼惜長姐客S他鄉,卻未曾想到,如果是我嫁去月氏,是不是也會是這樣的結局。其實不論是我,是旁人,還是長姐,都會是這樣。身為女子,我們並沒有錯,錯的人,是陛下你。
「明明國庫充盈,朝中也有不少將帥之才。陛下卻偏偏讓侯門遺孤出徵,這是為了什麼?為了國朝社稷嗎?是為你自己那自以為是的妒意!
「害S我長姐的人不是旁人,是你。」
她字字泣血,針針都刺在元戈的要害處。
即便是這些年他一直在逃避,也不得不承認,嘉榮的確是因為他才遠嫁月氏。
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他。
他張了張嘴,什麼都沒說出來。
帝王的傲氣卻又讓他惱羞成怒:「來人!」
「嘉榮已經S了。」我淡淡開口。
嘉榮已經S了。
她唯一的妹妹,你也要傷害嗎?
元戈泄了氣,卻也不願再聽下去,轉身走了。
我側身望向竹林:「還不出來嗎?」
陳嘉嫣一愣,竹林中果然蹿出個人影來。
是裴松。
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