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斷他。
「我日後如何,與太子殿下無關,我有我的夫婿,他叫魏欽。
「我與他,兩情相悅,京都人人皆知。
「還請殿下以後不要打攪我,平白惹人厭憎。」
我離去時,蕭崇陡然開口。
「你若執意嫁他,隻會後悔。」
悔?
我隻悔,曾嫁入東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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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我與魏欽的婚期定在明年四月。
前世的嫁衣由宮中送來,唯恐嫁衣有損,我隻遠遠看過幾眼。
今朝的嫁衣卻是我親手所繡,每一處花樣,都是我親自挑選,指尖輕拂過時,心頭總會浮出隱隱歡喜。
待到嫁衣繡成,秋意已盡,初冬乍寒。
前朝卻陡然傳來噩耗。
有人參魏欽剿匪時S良冒功,罪不可赦。
偏偏一月前聖上病重,命太子監國。
蕭崇當即將魏欽關押下獄,三日後處斬。
我終於懂得那句後悔,是為何意。
他就是要打我們一個措手不及,讓魏欽在絕望忿恨中S去。
三日,三日能做什麼呢。
我用盡所有辦法,卻依然尋不到魏欽的生機。
第二日傍晚,我拜訪東宮。
蕭崇清退宮人,殿中唯我二人。
「素素。」他輕嘆一聲,「孤說了,你會後悔。」
我垂眸道:「我與他解除婚約,你放過他。」
「晚了。」
蕭崇目光沉沉:「隻要他活一日,你心裡便有他一日,魏欽非S不可。」
「蕭崇!」我再難以維持平靜,恨聲道,「從前我隻以為你負心薄幸,沒承想,你竟是個卑劣不堪的小人!」
「卑劣小人?」
他低笑,向前一步。
「魏欽一介臣子,卻敢奪我發妻,如此忤逆犯上,他不該S嗎?」
「啪!」
蕭崇的臉被我打偏過去。
我眼神冷冽,恨意難藏。
「魏欽的父親戰S沙場,祖父以年邁之身鎮守邊關,你卻因一己之私迫害忠良之後。
「太傅教你的禮義寬仁,都被你拋之腦後。
「蕭崇,你不配為君!」
16
行刑當天,寒風四起。
囚車從天牢而出,與我擦肩而過。
我穿著親手繡好的嫁衣,紅裙招搖,迎風獵獵。
一紙鼓狀交予監察御史,而後拾階而上,走到登聞鼓前,拿起鼓槌。
毫不猶豫地,揚起雙臂,重重一敲。
鼓聲沉悶磅礴,餘音回響在天地間,久久不散。
東方欲曉,圍觀的百姓愈來愈多。
手臂發沉,幾乎要抬不起來,我卻依然沒有停手。
一擊又一擊,直至身後傳來聲音。
「太子殿下駕到——」
一隊人馬圍著囚車,而那隊伍領頭處,蕭崇站在階下仰起臉,凝視著我。
「秦素月,你要為誰伸冤?」
不難聽出他語氣中的咬牙切齒。
我終於停下,回過身,卻未行禮,字字堅定。
「世間魍魎橫行,使忠臣蒙冤。
「秦氏素月,為夫君魏欽伸冤!」
百姓哗然。
蕭崇臉色鐵青,冷聲道:「魏欽S良冒功,證據確鑿,無冤可伸!」
我分毫不讓,揚聲道:「太祖設登聞鼓,是為天下無冤民,世間無冤情。
「魏欽剿匪S敵,甫立戰功,卻身受大辱,被人構陷入獄。
「此等奇冤,實在令人心中憾恨!民女隻能擊鼓鳴冤,上達天聽。」
蕭崇緊緊握著拳,眼神陰狠,若不是圍觀百姓眾多,隻怕早就命人將我拉下去。
我滿面沉痛,眼含淚意,目光望過階下百姓。
「十年前,西涼大破邊境,連下五城,所過之處,寸草不生。
「蠻族劍指京都,人人自危,是魏大將軍挺身而出,率兵五萬,S守國門,護住滿城百姓。
「他戰S沙場,隻留下一稚子,可憐那稚子失恃失怙,卻仍不負魏將軍遺志,S敵剿匪,驍勇不凡。」
百姓交頭接耳,頗為動容。
「魏家滿門忠良,其後人卻遭人構陷,身負汙名。
「蒼天未明,卻熱血難涼。今日我嫁與魏欽為妻,天地百姓為證,若不能為其洗冤雪恨,我甘願與他一同赴黃泉,下閻羅殿去求一份公正!」
說到此處,百姓中不知是誰帶頭叫起好來。
忠臣雪冤、不畏強權、生S相隨,這本就是人們最愛看的故事。
凜冽寒風刮過,尖銳的呼嘯聲響起,紛紛揚揚的大雪落了下來。
下雪了。
人群中有年邁者眼含熱淚,顫聲道:「魏將軍戰S那日,京城也是下了一場大雪……」
「難道,是魏將軍顯靈了?」
「魏將軍為國戰S,其子卻身陷惡名,自然滿腔怨氣!」
眼前越傳越離譜,事態逐漸失控,蕭崇終於忍不住開口。
「荒唐!無稽之談!」
他揮手,囚車再次行起,眼看要奔赴刑場。
馬蹄與車輪碾過地面,揚起碎雪塵土,所有掙扎苦痛都將湮沒在這場悽涼的落雪中。
蕭崇目光冷寒:「秦素月,你如此能言善辯,卻改不了任何人的結局。」
恰在此時,一聲高呼——
「且慢!」
內侍縱馬而來。
及至眼前,他翻身下馬,腳步匆匆,高聲道:「傳陛下口諭!魏欽S良冒功一案經朕查明,實乃汙蔑,命太子即刻放人!」
凍得發僵的手終於握不住鼓槌,鼓槌應聲落地。
大雪漫天,我輕笑著對上蕭崇不敢置信的眸光。
「蕭崇,天理昭昭,我不信弄權者能肆意一生。」
17
三日,我的確做不了什麼。
蕭崇篤定我不過一個閨閣女兒家,無權無勢,無能為力。
所以,我隻能賭上性命,於大庭廣眾下敲響登聞鼓,激起民憤,拖延時間。
與此同時,長公主率著魏欽屬下交給我的部分證據,入宮面聖。
蕭崇千算萬算,沒算到他的父皇隻是感染了一場風寒,並非病重。
此事,隻有長公主知曉。
太子結黨營私、外戚囂張跋扈,皇帝早就不滿。
此舉不過是引蛇出洞。
囚車被打開。
魏欽面容完好,身上的血卻止不住地往外溢,素色囚衣被染得鮮紅,好似血衣。
風雪襲來,寒意逼人,凜冽得讓人忍不住流淚。
我提起嫁衣的裙擺,穿過人群與風雪,跑向囚車。
步伐急促,愈來愈快。
到最後,幾乎是撲跪在魏欽身前。
嫁衣與血衣交疊在一處,分不清誰的更紅。
魏欽靠在囚車邊,面容毫無血色,勉強掀起眼簾,望見我,笑了笑。
他定是傷得極重,才會連動一動的力氣都沒有了。
那樣意氣風發、戰無不勝的小將軍。
此刻,卻隻能虛弱地倚在囚車邊,才能維持住最後一絲體面。
仿佛一尊布滿裂紋的琉璃像,脆弱到輕輕一碰,就碎了。
我不敢抱他,也不敢碰他,抬起手,卻隻能隔著虛空一點點描摹過他的眉眼。
眼淚比問話先一步墜落。
「魏欽,你疼不疼?」
他的眼睫與發梢落滿了雪,整個人蒼白得不像話。
眸光落到我身上的嫁衣,輕輕一笑。
「我的素素,是全天下最好的姑娘,該永遠做那天上的明月,不落紅塵。」
可他要S了。
蕭崇恨他至極,種種刑罰加身,幾乎折了他半條命。
魏欽不願我為他難過,更不願我還未出嫁,便做孤孀。
冷風似刀子一樣刮在臉上,我心痛得幾乎無法呼吸,淚水決堤,不住搖頭。
「我不要做天上的明月,我要站在你身邊。
「我要你活下去,魏欽。」
此時,我卻明白了前世魏欽親眼看我S去,卻無能為力時,是什麼心緒。
心如刀割,千刀萬剐。
魏欽吃力地抬起手。
指腹蹭掉我眼角的淚,卻止不住我的淚意。
他雙眸一瞬便紅了,唇邊沾著殷紅的血跡,看起來是那樣難過。
「別哭……你一哭,我就毫無辦法了。」
他甚至,不敢S了。
18
自那日敲登聞鼓後,魏欽就暈了過去,命懸一線。
幾度瀕S,卻都撐了過來。
連太醫都嘖嘖稱奇。
我知道,他在為我與S亡相爭。
我能做的,隻有相信他。
雪色濃濃,人間煙火。
除夕之夜,魏欽醒了。
他活下來了。
我又哭又笑,抱著他,哽咽到說不出一句話。
上天憐我,允我重生,還我愛人。
等魏欽大好時,已是六月,錯過了婚期。
此時,前朝爭鬥落下帷幕。
太子被廢,流放三千裡。
我與魏欽正商量著幾月完婚時,蕭崇派人來,說流放前想見我一面。
正好,做個了結。
魏欽不放心,陪我前去。
蕭崇一朝失勢,很是落魄。
「素素,如今,你原諒我了嗎?」
我搖了搖頭。
他目光一暗。
我道:「你太瞧得起自己了,我早就不恨你,你在我眼中,與路邊野草石塊無異。」
蕭崇渾身僵住,臉色一瞬間蒼白。
「你可知我做太子妃時為何執著於修建善堂?
「因為當我看到那些老人幼童有枝可依、有處容身時, 就好像自己也得到了救贖。
「我想,我的存在, 總歸是有些意義的。」
蕭崇怎麼會不懂我話中之意。
嫁給他、做太子妃、留在他身邊, 於我而言, 皆是毫無意義的痛苦之事。
「蕭崇, 你為君不仁, 為夫不義,實在是很令人惡心, 我看一眼都嫌髒。」
我牽住魏欽的手,意欲離去。
卻聽他道:「素素, 你以為我被廢, 你就能安寧了嗎?朝堂爭鬥不休, 魏欽遲早被卷進去!」
魏欽停下腳步,回眸看他, 目光懾人。
「無論坐在那龍椅上的是誰, 我都是大燕的將軍。
「我為之而戰的是國、是民、是我心之所系的人,而非君王。」
忠國不忠君。
蕭崇想不到, 魏將軍竟然生出一個這樣的兒子。
他不知為何, 大笑起來。
腳步聲遠去, 殿內又隻剩下他一人。
恍惚中, 蕭崇想起。
也是此時, 也是此處,素素端著參湯,小心翼翼地柔聲道:「殿下勞心勞神多日, 身體吃不消,休息會兒吧。」
他是如何回答的?
是不耐地讓她退下, 還是掀翻了湯碗?
不重要了。
再也不會有一個人,敲響殿門, 送來一盞參湯了。
19
月明如水, 萬物無聲,唯有路邊野花招搖。
魏欽忽然道:「婚期便依你所言,定在下個月吧。」
先前他執著地要選一個黃道吉日。
很可惜,三個月內,他都沒挑出來一個吉日。
這個飽含眾人期待,足足五年才盼來的孩子,終是磨掉了我最後一絲生氣。
「【兩」他看向我。
「是我愚鈍, 隻要是你, 什麼日子又有什麼分別?
「你先前說, 想看江南美景,見大漠黃沙,婚後, 我們去看吧。」
我有些茫然起來。
「你這樣說, 倒像是交代後事似的……」
魏欽失笑,眉目俊朗。
「我隻是不想見你蹉跎一隅, 素素, 我不想讓你覺得,自己毫無意義。」
原來如此。
怔忪過後,我輕輕抬眼,盈盈笑道:「好, 我們一起去。」
那些過往苦痛早已遠去。
也許我現下所經歷的一切,就是意義。
花不盡,月無窮。
兩心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