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時,一個澄澈的聲音在我身側響起:
「你怎麼笑得這麼醜?你為什麼隻喝茶?你的衣服怎麼這麼奇怪?」
這席間竟還有人會與我搭話?
說的還是這麼亂七八糟的東西?
我捏著茶杯的手一頓,一側身,就撞進了一雙朗朗如雨後碧空的眼睛。
那是一個極好看的少年,鼻梁高挺、眼窩較深,身上洋溢著純淨的稚氣。
他蹲在我旁邊,滿臉的好奇與真誠,身後跟著兩位禮部官員和十來位穿著九堯國服飾的大漢。
我立時意識到了他的身份。
——九堯國國主的胞弟,此次出使大胤的使臣,同時也是極負盛名的少年將軍,顏霽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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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他!怎麼會是這個樣子?
阿兄信中不是說,顏霽雲是個S伐果斷、冰冷無情的猛將嗎?
我還以為他會是個少年老成的粗糙猛男!
怎麼瞧著竟和阿弟那個憨憨差不多?
看到我驚悚地對著他的臉發起愣,少年摸了摸下巴,滿意地點點頭:
「看來又是一個被我的威武霸氣震懾到的女郎。」
我更加驚悚了:什麼??
顏霽雲身後的大漢一臉無奈地咳了咳,提醒他:
「主子,這是大胤,女郎們嬌滴著,你別欺負人了……主子,大胤的太子過來了。」
趙彧果然過來了。
他朝顏霽雲拱拱手,請他去席間落座:「顏小將軍來得正好,宴席馬上開始,請。」
顏霽雲站直後兩手環胸,眯著眼瞅了他一下,沒動。
我也忙站起身,這才發現顏霽雲身量極高,饒是我在女子中算個高的,也不到他的肩膀。
隻見他嘴巴一撇,語氣十分囂張:
「將軍就將軍,還什麼小將軍大將軍的?難不成你在我的稱謂中間加個小字,我就矮你一頭了?」
他往前邁了一步,拿鼻子看比他矮半個頭的趙彧,又說:
「哦,我聽人說你腦子壞了,忘了好些事……難道你把你敗給我這件事也忘了?那這失魂症還挺好用的。
「你說是不是啊?手,下,敗,將?」
顏霽雲最後四個字是咬在嘴裡說出來的,這四個字一出,整個麟德殿安靜得落針可聞。
殿中除九堯國眾人外,人人臉色青白、又惱又恨。
趙彧更是雙眸血紅,脖子上青筋凸起,卻一個字都說不出。
他本也不能說什麼,因為任誰看了這少年將軍幾乎把「肆意妄為」四個字寫在臉上的模樣,都知道,他是故意在找茬。
為了之後的談判。
就在這劍拔弩張的時刻,趙彧朝我使了個眼色。
我不禁一愣。
這個眼神,我太熟悉了。
過去,趙彧答不出祭酒的問題,拗不過爹爹要和他練劍,又或是找不到借口證明戲耍大皇子的人不是他時,都會向我投來這樣的目光。
我每次都會嘻嘻哈哈地幫他渡過「難關」,再得意揚揚地得他一句「不愧是阿沉」。
但他不是……不記得這些,不記得我了嗎?
我的遲疑隻在一瞬。
雖說我已經決定不再和趙彧有什麼糾纏,但無論如何,我是大胤子民,是姜家之後。
此刻,我該站出來的。
我朝顏霽雲福了福,嗓音清亮:
「將軍見諒,適才您問民女問題時,民女被您周身氣概所震撼,愣在了那裡,沒有立時做出回應,實在失禮。
「民女穿的衣裳是斬衰,乃喪服。在大胤,服重喪忌葷腥,所以民女才隻喝茶。
「至於為何民女笑得這麼醜……」
我摸了摸臉,認真地說:「民女覺得自己挺好看的,笑起來大約也還算好看。將軍覺得醜,應該是因為這世間鮮有比將軍好看……又霸氣的人了吧。」
顏霽雲微微瞪了眼,「你」了好幾下,嘴角一下吊起來一下耷拉下去,古怪又好笑。
突然,他原地轉了個圈,拱手低頭,認真地說:「抱歉,霽雲不通大胤風俗,唐突了,還望女郎勿怪。」
說完他抬起頭,用食指撓了撓臉,嘴角終於沒壓住,翹了起來。
「你真的覺得我十分威武霸氣?噢!其實你也挺好看的!」
……謝謝。
你還怪投桃報李的。
我交疊在小腹的手一松,在心裡默念了句:阿兄保佑。
雖說他每次寫信都要花半頁紙來罵顏霽雲,但到底還是寫了幾條有用的信息。
——例如這位年輕的將軍下了戰場後,就是純純的少年心性,最愛聽人誇他威武霸氣。
一誇,就會把他釣成翹嘴。
我當初還覺得奇怪,他堂堂一個將軍,怎麼會喜歡聽人誇他這個,這不是再普通不過的誇贊之詞嗎?
現在看到他長成這樣,倒是完全明白了。
對著這張比一泓秋水還要漂亮的臉,誰誇得出威武霸氣啊……
這邊廂,顏霽雲前腳還對著我言笑晏晏,後腳就睥睨著趙彧:
「真沒用!關鍵時刻隻知道找女郎幫忙。」
趙彧放在腿邊的手握成了拳,上頭的青筋虬結。
他低低地回:「將軍休要汙蔑彧。」
顏霽雲白了他一眼:「我都看見你使眼色了,你當我瞎啊?你瞎我都不會瞎!」
趙彧還想分辯,撞見顏霽雲身後眾人或諷刺或回避的神情後,神情逐漸茫然。
我垂下眼,突然覺得荒謬。
那一眼竟是他下意識的動作!
想到顏霽雲那句「沒用」,想到昨晚趙彧那些直刺我心的話……
再抬起眼,就覺得我好像從沒真正了解過他。
這個我放在心裡 3 年的男子。
似乎不過如此。
5
九月二十,宜嫁娶。
太子趙彧奉皇命送嫁安國公主,以示大胤此次求和的誠意。
京城南景門外,我身著大紅嫁衣,額貼金色花鈿,頰點星狀面靨,在眾人驚訝的目光中下了馬車,踩在一塊紅緞上。
回身凝望,城門內景色如常。
娘愛吃的那家張太婆包子鋪上頭飄著熱騰騰的白氣,雖說我離得遠,但隻是看著那白氣,就知道裡頭肯定混著讓人不停咽口水的肉香。
阿弟常逛的許家雜貨門前站滿了看熱鬧的人,掌櫃幹脆掩了半邊門,也擠到人堆裡,探著身子樂陶陶地朝我這邊望。
還有爹每日下衙都要買上一碗的大胤飲子鋪,今日瞧著來看送嫁的人多,竟吆喝起了買兩杯送一杯!
他家大腹便便的掌櫃一邊忙一邊笑,兩隻眼睛都像成了銅錢的模樣。
我看著這些快活的人、這些熱鬧的景,隻覺得心裡滾燙滾燙,不自禁就露出了笑。
可笑著,笑著,淚卻無聲息地落了。
當時隻道是尋常……
這些人,這些景,不知道我此生還有沒有機會再見到?
惆悵與悲傷中,我耳邊忽地傳來一位上了年紀的大人的高呼:
「安國公主!不可啊!您不能下轎啊!這不合規矩!不合禮儀啊!」
接著是顏霽雲中氣十足的嚷嚷聲:
「禮什麼禮?這是我嫂嫂!遵我九堯的禮就行了!在我九堯,成親這日,新娘子最大!」
「哎喲,將軍,公主和親哪能與普通嫁娶相提並論?這關乎著兩國情誼啊!何況今日,今日還隻是送親啊!」
「啊?什麼意思?你們想反悔?不打算把公主嫁給我大哥了?」
「哎喲!將軍!老臣哪裡是這個意思了?欸!你們拔什麼刀啊!我真不是這個意思啊!」
年輕的聲音和蒼老的聲音熱熱鬧鬧、極富生命力地交織在一起,拉回了我的注意力。
我回過頭,看到顏霽雲一手叉腰,一手恨不得要伸到那位大人鼻子上的囂張模樣,心裡那片愁雲好像被一股熾熱的風吹散了些。
其實在我向他提出,想要最後看一看京城時,並沒有抱太大的希望。
但這位少年將軍卻在認真地看了我的眼睛後,直接叫停了車隊,還細心地命人在地上鋪了塊紅綢。
真令人感激。
我的眉心剛一舒緩,鼻尖就嗅到一縷若有似無的藥香,一張繡著海棠花的帕子被遞至眼前。
是琴娘。
她身後是滿臉寫著不悅的趙彧,亦步亦趨,片刻不離。
「琴娘……」趙彧不滿地喚了她一聲。
琴娘安撫地對他一笑,又遞給我一個荷包:
「公主,女子嫁人是喜事,您別哭了。
「這是我前些時求的平安符,您要遠行,還請不要嫌棄。」
我看了她一眼,又看了帕子和荷包一眼。
不想接。
趙彧兩步上前,搶走帕子和荷包,先是帶著醋意對琴娘說:「別對誰都好,不是每個人都識得別人的善意……這平安符我都沒有呢……」
又冷冰冰地對我說:「你爹打了敗仗,害S那麼多人,你不僅能活著,還要去做皇後,過好日子,有什麼好哭的?」
我慢慢抬起眼看著他,嘴角彎出一個諷刺的笑,語氣輕若鵝羽,卻話裡藏刀:
「太子殿下,要是這麼個理的話,您合該同我一起嫁去九堯才對……
「畢竟,您也打了敗仗啊……總不能全由我一個弱女子來承擔和彌補,您說是嗎?」
趙彧的冷漠驟然凍在了臉上,隨即龜裂成屈辱和憤怒。
他向來好面子,被我拿話這麼一刺,眼睑都紅了起來。
他一手握拳,微微舉起,又重重往旁邊一甩,下一刻,顏霽雲就攔在了我和他中間。
「趙太子,你這是做什麼,想對我九堯國未來的皇後動手?你問過我的劍了嗎?」
顏霽雲說這話的時候沒笑。
明明面容還帶著尚未完全褪去的稚氣,周身所迸發出的氣勢卻讓所有人汗毛直立。
他往前邁出一步,一字一頓:「再說,我嫂嫂哪個字說錯了?」
接二連三的羞辱讓趙彧幾乎失去理智!
他一手握住劍柄就要拔出,站在一旁的琴娘連忙眼疾手快地將他攔住。
「阿彧,不可!
「你冷靜些……你還要和將軍同行數月,還要去到九堯境內的!」
趙彧才燒起的怒火「啪」地就被澆熄,最終隻能頹然地松開手。
琴娘恭恭敬敬地朝顏霽雲行禮:
「將軍,民女是太子的醫師。太子自上次一戰傷了頭後,一直未大好,時至今日仍然頻繁頭痛,於情緒上的控制也比一般人要弱一些,還望將軍見諒。」
顏霽雲看了看大方又大膽的琴娘,劍眉微微蹙起,又緩緩放開,最後輕哼了一聲。
趙彧立刻把琴娘護在身後,連帶著把她的身影也攔得嚴嚴實實。
倒是再沒情緒外露了。
顏霽雲瞧到他的動作,恨不得把白眼翻上了天。
他再不願多施舍趙彧哪怕一眼,隻屁顛屁顛從懷裡拿出一個縫得特別醜的巨大荷包。
然後在眾目睽睽之下,哼著曲兒,用劍鞘戳了戳腳下的土。
接著,認真地捧了一捧,放到荷包裡面。
遞到我跟前。
我的雙眼牢牢盯住那個醜荷包,隻覺得它此時此刻冒著金光!
讓蜈蚣似的針腳都顯得不那麼醜了!
見我珍而重之地把荷包抱在心口,顏霽雲開心地露出了笑。
霎時間,漫天雲霞都失去色彩,市井喧鬧全歸於寂靜。
他的聲音極真誠:「你別害怕離家,我大哥是很好的人。」
他又眨眨眼,用很小很小,幾乎小到要聽不見的聲音說,
「噢,還有,你放心,我大哥不好男風的。」
6
從京城往九堯,越走天越冷。
路程才行至一半,我已經換上了冬裳,馬車中也燃起了小火爐。
我正和侍女阿纓一起念著鴻胪寺譯官教的幾個新詞,外頭鬧鬧騰騰傳來幾個年輕的聲音。
「公主!公主!您今日要取後頭的書嗎?我幫您去取!」
「公主,阿纓女郎又做了什麼好吃的呀,可真香……吸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