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著我,無奈又感慨,同情又譏諷。
我不知道我是怎麼回去的。
木然站在沈燁的書房,隻覺天旋地轉,四處都有他的影子,又四處都沒有他。
我發了瘋,將他的書房全砸了,又馬上後悔,想將一切恢復原樣,卻終於坐在滿地狼藉裡放聲痛哭。
我們都錯得離譜,卻再難回首。
林粟在外面敲門,問我有沒有事,我倒在地上,想爬起來,手卻摸到一沓詩稿。
「西園日日掃林亭,依舊賞新晴。黃蜂頻撲秋千索,有當時,纖手香凝。惆悵雙鴛不到,幽階一夜苔生。」
厚厚一沓稿紙,張張都隻寫了這幾句。
我坐在地上一張一張地看,一遍一遍地念。
那四年,你也在後悔嗎?
可你為什麼就是不肯多解釋哪怕一個字?
為什麼不相信我能站在你身邊,與你並肩作戰,陪你共闖難關?
現在知道真相又如何?我們加注在對方身上的那些傷痛即便過去,也還留著可怖的疤痕,再不復當初模樣。
29.
我想他介意我和林粟出走,也深知我們跨不過那道鴻溝,所以默許我頂替了顏舒,直到最後也不肯承認顏舒已死。隻有那樣,才能假裝什麼也沒發生,才能繼續在一起。
我呢,我以為我在假意逢迎,有沒有一些時候,我也分不清過去與現在,忘了我到底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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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燁出徵前我們去了一趟相國寺,我在禪房陪老夫人說了幾句話便被她打發出來,一個人走在寺廟的長廊上。外面飄著雪,卻突然聽到幾聲笑,走近看,是喜喜在踩雪,桃源村那地方四季如春,那是她第一次看見雪,興奮得在雪地裡蹦來跳去,弄得衣服頭發上都是雪,沈燁站在一旁舉著傘,寵溺地笑,不時替她拭去身上的雪花。
那時我仍舊恨他害死林粟,隻恍惚了一瞬便強迫自己不去看不去想那一幕的溫馨。
現在想來,即便我們已經在那樣深的誤會與傷害裡,漸行漸遠。但他總是孩子們的父親,我實不該盼他去死。
林粟再來找我時,淡淡笑著說邊關戰事緊張,將士總有傷寒,他已經報名參軍。
「你如今不需要我了,阿萸,我想去做點我想做的事。」他的笑在夕陽下分外和煦。
我一時無語,不知該說些什麼,我利用他的同情,享受著他的好,卻從未半分回饋。
他仿佛看穿我的想法。
臨行前我們站在城樓上看朝陽升起,他說:「阿萸,對我你不用覺得愧疚。這世間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你隻是不記得你曾在最窘迫時將手裡唯一的一塊饅頭掰了一半分給一個逃難的孩子,並且允許他在你的火堆旁取暖罷了,但我卻銘記一生。我甚至慶幸能有桃源村的四年,你每日燒好了飯,送到醫館給我吃。我有過那樣的幸福,足夠了。」
「林粟……」
「如果沒有你,我早就凍死餓死在那個冬天了。所以不用愧疚,我隻是遺憾我們最後還是走失了,如果重來一次,我一定更早找到你。那樣,你也許就會愛我了,對嗎?」
「對!」
「那就夠了!」
林粟也走了,跟著援軍,同樣出發在一個皑皑白雪的日子裡。
他使勁朝我揮手:「你要好好照顧自己,等你分娩時,沈將軍就回來了。」
我衝到圍欄邊高聲喊著:「你們都要好好回來啊。」
他說好,很大聲,引來同伴一陣大笑。
這個冬天實在太過漫長,唯願山河無恙,四季平安。
我和沈燁仍舊不寫信。
但林粟有時會寫信回來,說沈燁很好,治軍嚴明,用兵如神,立春之後,戰局已經慢慢扭轉。
天氣一天天暖和,我也漸漸開心起來。
大概戰事樂觀,皇帝也心情大好。他召我在御花園闲聊,竟會打趣沈燁當年是豬油蒙了心,錯把獵鷹當金絲雀。
皇後卻含笑看著我:「郡主這一胎像是男孩呢。」
我想了想,堅定回答:「是女孩,我每天吃什麼都沒味兒,非得吃點辣才行。」
其實這肚裡的是個狠角色,每天在裡面拳打腳踢,翻江倒海,不是男孩,大概也是個女漢子。
我寫信給林粟,讓他叫沈燁給孩子取名。
他回我:將軍讓你自己取。
我再去信:非得讓他取。
他又回我:將軍說不敢做主。
這狗東西。
30.
到入秋時,已是捷報頻傳。
叛軍所剩寥寥,顏羽喪命之後更是如同喪家之犬,很快敗降。
戎狄大軍亦節節敗退,沈燁領軍追擊,戎狄被迫投降,承諾百年之內不涉邊境線百裡之地。
算著日子,大軍回轉,大概能趕上孩子出生。
我拍了拍肚子:「嗨,小東西,你爹爹和幹爹回來會收拾你的。」
他的回應也很熱情,狠狠踢了我一腳。
看吧,就是欠收拾。
不過這一仗打完,坊間對大將軍侯的聲名捧得太高。
沈燁出徵時已經加封一等侯,再回來,封無可封,恐怕也會有人頭疼。
可是還沒等我想好下一步該怎麼辦時,肚子裡的小家伙卻等不及了。
他拼了命要提前出來看看,攪得我生不如死。
痛到恍惚時,好像聽到沈燁在我耳邊說話,他說:「阿萸,我回來了,你忍耐些,我們的孩子就快出來了……」
他握著我的手,不停替我擦汗,說了許多話,從前和以後。
他說他愛我,一生隻愛我一個,從未變過。
他又道歉,說不該什麼都瞞著我,若早將這些話告訴我,也就不會讓我傷心那麼久了。
我使勁捏他的手,幾乎捏碎,陣痛襲來,我倒抽著涼氣:「既然你知道錯了,那我就原諒你。」
他很開心。
折騰半宿,天將拂曉時,終於聞得一聲嘹亮啼哭。
一直在我耳邊說話的沈燁卻不見了。
喊了幾聲,無人回應……
我突然渾身冷汗涔涔,頭皮發麻。
門外腳步聲凌亂,有人來報信:「大將軍侯歸途遇刺,不治身亡。」
來傳信的公公擦了擦汗又補充了一句:「是顏羽舊部,都是些江湖高手,報仇來的。」
我怔愣半晌,聲若蚊蠅:「林粟呢?」
「大將軍侯及親衛隊一同遇難,林大夫也在其中……」
命運總是喜歡與我開玩笑,一次比一次開得大。
我抱著剛出生的孩子從天亮枯坐到天黑,他一點兒也不哭,隻是睜著一雙眼冷冷打量著我,看了一會兒便打著哈欠睡著了。
也好,我也哭不出來了……
哭是最沒用的。
31.
仗打贏了,舉國歡慶。
主帥死了,可侯府上下封賞如流水,羨煞旁人,陰霾也並未籠罩多久。
至少,在那個攬月居裡,我們真的像一對夫妻一樣共處了三年。
「(至」哈哈哈, 我大笑不止,會說話的人總是什麼話都讓他一個人說完了。
我笑完看著他:「皇兄,你說得對。」
我抱著孩子站在皇帝面前:「沈燁為國捐軀, 如今我們孤兒寡母,皇上可要信守承諾,永保侯府富貴安寧。」
「那是自然,這仗打贏了, 即便是打輸了, 我與沈燁情同兄弟, 也絕不會虧待他的家人。」他說得無比真誠,幾乎眼含熱淚。
但我從來知曉,有些人情真意切是真,不擇手段也是真, 這一點也不矛盾。
我也從來知曉,顏羽圈養的江湖高手是拿錢辦事, 樹倒猢狲散,沒人會吃飽了撐的去為金主報仇。
我也不認為幾個江湖高手能在幾十萬大軍中準確襲擊主帥親衛隊, 做得幹淨利落卻偏偏不小心落下幾柄武器, 暴露了身份。
沈燁打了立國伊始最大的勝仗, 卻死在凱旋途中,多麼完美, 多麼貼合聖心,絲毫不用擔心有人功高蓋主。
32.
其實安心做一個富可敵國的貴族遺孀挺不錯, 簡直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每日遊山玩水,吃喝玩樂,好不自在, 皇宮內廷也是出入自由。
隻可惜,皇帝身體每況愈下,噩夢連連,要靠僧人祈福誦經才能睡得著。
後宮更是子嗣凋零,後妃難以受孕,冷冷清清, 悽悽慘慘戚戚,我也不愛去了。
坊間傳聞是邊關一戰殺戮太重, 有損皇家氣運。
越是這樣傳, 皇帝越是心虛,幾乎沉迷神佛道法。
心中有鬼, 自然怕鬼,且隨他去。
我坐在金陵的遊船上,陽光正好,兩岸紙醉金迷。
我的船上, 卻有個傳聞中的混世魔王正在練習百步穿楊。
他舉著弓箭去射岸邊楊柳上的枝葉, 專注無一物。
我把玩著沈燁送給我的那把匕首,遠遠看著那小魔王挺拔的背影,想起皇帝曾說「沈燁惹錯人了。」不禁覺得好笑。
箭矢飛馳,六歲的小家伙低呼一聲:「中!」
我忍不住笑出聲:「皇上, 你又何嘗不是惹錯人了呢?」
路還很長,一旦開始走,就絕不會有停下的時候。
至死方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