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所有人都出去了。
裴光和一直站在原地,看著我不動聲色地起身,面不改色地擦幹淨臉上的血。
他不開口,我也一直按兵不動。
直到我洗幹淨手巾,血腥味在水盆裡彌漫,裴光和才開口。
「顯州暴亂,傳回京的消息稱,蕭憑以公謀私,暗自陷害顯州牧,證據確鑿。」
「陛下震怒,蕭家,滿門抄斬。」
「蕭憑,直接死在了顯州的暴亂裡。」
「孟家平亂有功,得了封賞,如今已是武將之首。」
我隻是勾唇:「意料之中。」
裴光和卻不那麼淡定。
他直接衝到了我身邊,原先裝出來的冷靜土崩瓦解。
「沅英,為父發現自己似乎從來沒有了解過你。」
「你究竟是有何過人的天賦?這一切究竟是為何?」
他審視的目光從未從我身上離開。
我朝裴光和福身,不卑不亢,內心對他十幾年來第一聲「為父」暗暗嗤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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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言道,難得糊塗,有些事情知道得太清楚,就不好了。」
「父親其實不需要知道得那麼清楚。」
裴光和深吸了一口氣。
「沅英,你若是能為為父所用,我裴家必將在朝中立於不敗之地!」
我輕笑:「沅英是裴家的女兒,一心隻為裴家光耀門楣,自然為父親所用。」
裴光和十分激動,眼中滿是光亮。
「沅英,你告訴為父,想要什麼?」
我終於抬眼,直視裴光和。
「我要做太子妃。」
裴光和猶豫了一瞬。
「你瘋了?太子和雲舒兩情相悅,況且東宮正妃,隻能是嫡出之女……」
我卻提起了另一檔事。
「蕭家今日滿門抄斬,陛下可遵循了禍不及出嫁女的常例?」
當然沒有。
前世裴家滿門抄斬之時,十幾個出嫁女,全部絞殺。
同樣的事情發生在蕭家身上,我覺得皇帝的怒意隻會更甚。
所以裴光和沉默了。
「他日雍王東窗事發,禍及我那位嫡母,父親又該當如何?」
東宮要嫡女。
裴雲舒可以不是。
我也可以是。
至於兩情相悅?
呵。
6
圍獵之日。
先前蕭家之事在朝中引起軒然大波,朝野上下陰雲密布,人人自危,皇帝每每上朝也總是十分肅穆。
太子同樣焦頭爛額。
他最大的助益蕭憑如今沒了,而態度曖昧的裴光和撿漏入了內閣。
二人私下來往密切。
太子不知裴家內情,依舊總是託人給裴雲舒帶東西,偶爾碰上,甚至會親手贈物。
裴雲舒同樣不知情,每每總要興高採烈大肆宣揚一番。
人人都知道太子對裴雲舒極盡情意,人人豔羨,都認為裴雲舒做太子妃那是板上釘釘的事實。
終於到了圍獵這一日,裴雲舒更是興奮。
她早早就做好了一條革帶,要我直接去送給太子。
外人不知情,隻道我是不知廉恥,連嫡姐未來的夫君都敢勾搭。
我從前不敢辯解,如今不會辯解。
我將那條革帶遞給太子的時候,太子漫不經心地接了,眼中卻沒有多大的動容。
裴雲舒不在當場,他連裝都懶得裝。
不遠處,裴雲舒的侍女在悄悄盯著這邊,就是為了看我有沒有什麼不軌的舉動,好隨時稟報裴雲舒。
太子本來準備直接離開的。
我卻在他轉身時突然開口。
「聽聞陛下此次圍獵的目的,是為了獵殺那頭在民間傳了好幾個月的白虎。」
白虎是稀罕物。
有古言雲,白虎現世,意為天下已定,祥瑞降世。
皇帝如今這副身子骨如同朽木,就算明裡暗裡制衡雍王和太子,心裡也很清楚,江山總要落到其中一個人手中。
皇帝晚年對於這些深信不疑,所以太子和雍王來圍獵,目的都隻有這隻白虎。
太子如今如履薄冰,這頭白虎,他必須拿下。
「殿下為白虎煩憂,可知那白虎本就是雍王為造勢提前做的局?」
「那頭白虎,殿下自然是尋不出來的,因為它隻會在雍王帶著陛下出現時出現。」
「殿下若要破局,不妨備上一袋洗淨染色的藥水。」
「是白虎還是黃虎,皆在殿下一念之間。」
太子自然是不信的。
但我並沒有解釋下去。
因為他應當是在最近查出來了白虎是雍王的手筆。
卻無法應對。
方法就在這,隻要他敢試。
我福身,直接離開。
背後的視線久未消失。
至於那個盯梢的宮女……
應當早就回去報信了。
是以我剛入帳子,就被裴雲舒扇了一耳光。
「你跟太子殿下說了那麼多句,說什麼了?」
「你是不是想勾引殿下!」
我搖頭,捂臉做害怕狀。
「姐姐,我和小娘的性命都在你的手中,我怎麼敢呢……」
「不過是和殿下說明了姐姐你繡那個革帶有多用心,吃了多少苦……」
聞言,裴雲舒的臉色好了很多。
「太子殿下還誇你心靈手巧呢。」
裴雲舒高興極了。
蠢貨。
7
裴光和顯然也知曉我和太子的私下會面。
敏銳如他,自然不會認為我如今隻是單純給裴雲舒辦事。
「沅英啊,見過太子殿下了?」
裴雲舒見裴光和問的是我而不是她,又不高興了,挽著裴光和的胳膊噘著嘴。
「爹爹你直接問我就是了,問這個小蹄子作甚,又不是她要嫁殿下!」
裴光和打著哈哈搪塞著裴雲舒,眼神卻時不時往我這邊瞥。
我抿著唇,似有若無地點頭。
裴光和當然急。
他迫切地想知道我到底和太子說了什麼,接下來又會發生什麼他不可掌控的事情。
我不動聲色地用口型道:「父親少安毋躁。」
這一等,就等來了圍獵提前結束的消息。
先前皇帝是和太子雍王等人興高採烈騎馬入林的。
如今回來的時候,卻隻見皇帝一臉怒色,而雍王神色灰敗。
唯有太子神情淡淡,隻是眉宇間難掩意氣風發。
無需多言,定是事成了。
太子騎著馬回來的時候,目光首先往女眷這邊掃過來。
裴雲舒那些手帕交一個兩個都在捂嘴打趣她,笑她好福氣,太子時時刻刻記掛著她。
打趣得裴雲舒羞紅了臉。
唯有往前迎駕的裴光和,在觸及太子眼神之時,回頭看了我一眼,眼神驚詫不已。
我隻斂眸不語。
沒過多久,太子旁邊的常侍端著一塊極好的白狐皮過來,贈予裴雲舒。
又是一陣豔羨打趣。
趁著所有人恭維裴雲舒之際,那常侍途經我身邊,留下一句飛快的話語。
是太子邀我回程亥時伺機相見。
亥時,回程車馬暫停駐扎,裴雲舒抱著白狐皮睡得香甜,我起身避開巡邏士兵,來到約定好的地點。
太子早已等在那裡,見我出現,他開門見山。
「是隻黃虎。」
「但老四反應還算快,當機立斷把所有的過錯都推到了他的一名心腹戶部給事中身上,直說自己全不知情。」
「那人成了棄子,棄車保帥,雖然保住了帥,但失去了在戶部的視野,如同自斷一臂,被勒令回宮禁足一月,元氣大傷。」
太子目光如炬,直直盯著我。
我不動聲色地勾唇,淡淡開口。
「殿下若是願意,沅英可為殿下斬斷他所有臂膀。」
太子猶豫的時間比裴光和更短。
「你想要什麼?」
我抬頭:「正位東宮。」
太子隻是淡笑。
「孤要與裴家一條心是不錯,但你上頭,可還有裴雲舒,她是嫡女……」
太子話未說完,被我淡笑打斷。
「她可以不是。」
太子似乎還想與我拉扯一番,我卻沒有那個耐心。
「殿下何苦裝作對嫡姐一往情深的模樣,你我都心知肚明。」
「一個頭腦簡單隻會撒嬌撒痴的蠢貨,和助您平步青雲的東風,沅英覺得,這並不是一件很難抉擇的事情呢。」
8
我與太子心照不宣,達成了共識。
他沒有再額外多說什麼,也沒說會給予我如何的助益。
應該是想看看我的能力,看我到底能走到哪裡。
回京之後,我立刻求見裴光和。
裴光和如今對我不設防,又怕暴露出什麼不一般的,所以不敢輕易往後宅去,因此巴不得我主動來尋他。
「父親任禮部尚書之前,曾在戶部任侍郎多年,女兒想問父親,若是要查找一個平頭百姓的戶籍,難不難?」
裴光和看著我泰然自若地說出我出生之前的他這些過往,已經連驚訝都是淡淡的了。
他沒問我的突發奇想,隻是搖頭。
「這事不難,我如今有位門生還在戶部,你若是有想法,我可託他辦。」
我點頭。
「那便麻煩父親。」
「我需要父親去尋一位滄州人士的戶籍,她名喚徐秋意,戶籍應當是已經荒廢許久的,應當多年未曾重新登記了。」
「我還需要父親在兖州查找一位名為李秋娘的女孩的戶籍,戶籍顯示她三歲失蹤。」
裴光和低眉思索了片刻,忽而抬頭,似乎想起了什麼。
「兖州,似乎是你小娘的故鄉……」
「至於徐秋意,似乎聽誰提起過。」
我淡笑:「估計是那位孟將軍幾杯黃酒下肚,難免在糊塗的時候提過『秋意』兩個字。」
「那孟將軍續弦那麼久,父親可曾見過他夫人一次?」
裴光和不明所以地搖頭。
「聽說是他那位夫人身子骨十分弱,不宜出行……」
裴光和自己說著也覺得不對勁了。
世家大族,娶個這樣的女子當續弦,說沒有貓膩是不可能的。
「和戶籍有什麼關系?」
我深吸一口氣。
「因為那位徐秋意,是我小娘當年走散的親妹妹李秋娘,走失的時候,隻有三歲,輾轉到了滄州,為人收養取名為徐秋意,後來滄州天災,她又淪落到了毗鄰的顯州。」
「父親可知那徐秋意為何不能露面?」
我冷笑一聲。
「因為那是他從顯州搶來的。」
「徐秋娘,原是與顯州牧共患難的糟糠妻。」
「顯州牧多年未續弦,就是不信她已死,為了尋她。」
「顯州牧不曾發跡的時候,雍王暗中運作,替他奪來的,隻是那時候他又怎麼會知道自己奪的人是他日心腹之妻?」
「父親覺得,這些夠雍王吃罪幾遭,沒了顯州,他又如何再與太子分庭抗禮?」
一條條的消息砸下去,砸得裴光和瞳仁都放大了。
他深呼吸了好幾下,扶住門框才勉強站穩,隨後大喜。
「好好好,我這便去戶部!」
9
這些時日,裴光和一直在暗地裡收集關於我那位小姨的戶籍材料,因為年代過於久遠,倒也頗費了一番工夫。
至於裴雲舒——
還在做著即將成為太子妃的春秋大夢,日日絲毫不敢倦怠地學著東宮禮儀。
可惜了。
這禮隻能去陰曹地府裡給閻王行了。
過幾日便是黃道吉日。
也是上一世太子妃冊封聖旨下來的那天。
而裴雲舒也在這一天的前一日,早早就開始用小娘的性命威脅我,逼我不要名節不要性命地去替她敲那登聞鼓。
前世我一切乖乖照做。
可小娘還是沒有活下來。
這一次,我會讓一切改寫,讓風水輪流轉。
我依舊誠惶誠恐地答應了裴雲舒。
直至裴雲舒滿意地離開,我看向驚慌不已的小娘,走過去握住她的手。
「娘,如果想活下去,今天晚上將我交給您的這些話牢牢記在心裡。」
「我們娘兒倆的命,要握在自己的手裡,任何人都不能威脅。」
小娘雖然一輩子柔弱不堪,但卻在後來告訴了我什麼叫女子本弱,為母則剛。
初八,黃道吉日。
這幾日風聲群起,無非就是等到個黃道吉日,宮裡的聖旨就下來了。
皇帝一開始確實是這樣想的,他也滿意裴雲舒這個太子妃人選。
至於太子一直按兵不動,還是想看看我有沒有那個本事。
於是聖旨未下,口諭先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