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就有錯在身,一心隻想趕緊逃離,唯恐被他發現什麼錯處。
就在我剛想跑時,他卻及時喊住我。
「等等,這個你拿著。」
他將那把竹傘塞入我手中。
依舊是溫和地笑,如同冬雪融春暖至。
他道:「小姑娘,以後若是再丟東西,可不要下雨天出來找,容易淋了病。你爹娘將你送進來,可是希望你無病無災的。」
我的臉莫名就燒起來。
在宮中這兩年,所有人都隻將我看作奴才,吆喝來吆喝去,從未給過好臉色。
偏偏眼前這位芝蘭玉樹的公子,輕輕柔柔地喚我一聲「小姑娘」。
這是我第一次得到尊重。
被人呵護的感覺,竟讓人忍不住落淚。
我緊緊握著傘,內心分外感動。
「謝謝大哥哥,你叫什麼,我好將傘還給你。」
然而他已淹沒在雨水中。
我就那樣傻傻地看著,直到他消失很久,都沒有回過神來。
那天過後,我就經常在這裡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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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就如消失一般,再也沒有出現。
好似那日的他隻是我臆想出來的一場夢。
後來,他的身影開始在我心上揮散不去,慢慢生根發芽。
再也難以忘懷。
6
重新見到他,已是五年後。
那時我早就不在掖庭,而是被劉嬤嬤送到尚衣局做事。
這五年裡,我的模樣逐漸長開來,越發秀氣水靈,在一眾宮女裡,是最好看的那個。
劉嬤嬤自然不會放過發財的機會。
按她的意思,如我這樣的姿色,怎麼能埋沒在掖庭裡。
她用錢籠絡了內務府的王公公,將我塞入了尚衣局。
若是哪天被貴人相中,讓我別忘了她的恩情。
我自然十分高興,畢竟我早就想離開了。
正是這一方小小掖庭困住了我的眼,我的心。
隻有離開這裡,我才能找到那個人。
或許上蒼是憐憫我,三個月後,我終於再次見到他。
那日御花園,我正在路上走,突然被人迎面撞上。
就聽「哎喲」一聲,是玉貴人的大宮女冬夏。
她著急趕路,以至於不曾看到我,手中的食盒打翻,掉落一地精致貴重的糕點。
她其實並無大礙,倒是我摔倒在地,膝蓋也磕破了。
我還沒來得及喊疼,她已一巴掌打在我臉上。
「大膽!你竟敢碰壞玉貴人的點心,簡直找死!」
我自然不服氣。
「明明是你不小心撞上我,怎麼倒成我的不是?」
可她已朝身後的宮女使眼色。
「打的就是你!誰讓你活該倒霉!今日你就是替死鬼!」
兩個小宮女已將我按住,冬夏還想繼續打我,手卻突然被人一把握住。
來人語氣冰涼,眸光,冷如寒星。
「莫非是我瞧錯了?我竟不知你這樣大膽!」
冬夏嚇得連連後退。
「宋……宋公公!奴婢不知宋公公來,還請公公恕罪。」
「一切都是她幹的!奴婢隻是不小心……啊——」
可她還未說完,脖子已被他狠狠掐住,根本說不出話來。
「宋公公……饒……饒命……」
眼看她臉憋得漲紅,呼吸難以自持。
他這才松開手。
他將冬夏狠狠一推,幽黑的眼底深不可測,似是帶有殺機,一閃而逝。
「給我滾!別讓我再看到你!否則……」
冬夏連忙撿起地上的點心,狼狽離去。
待她一走,這人才轉了神色。
微一挑眉,側過頭來看我。
他唇邊掛上近乎無賴的笑容,卻偏又異常好看。
哪裡還是方才陰狠冷漠的模樣。
他笑得溫柔,朝我輕喚:
「小姑娘,咱們可是又見面了!」
7
從他出現那一刻,我早已目瞪口呆。
他當真是我命裡的貴人。
再一次,毫無徵兆地從天而降,幫我脫離災厄。
我怔怔地看著他。
怎麼都沒想到,夢裡的那個人就這樣突然出現在眼前。
一如既往,溫文爾雅,芝蘭玉樹。
恍如謫仙的面容裡寫滿了溫潤與安靜,一切是如此恰到好處。
他依舊是他。
從來不曾改變。
原來他就是寧妃身邊的首領公公。
宋之晏。
從掖庭出來後,我自然不止一次聽說過他。
常有宮人不斷警示我。
「阿蓁你可能不知道,這後宮就屬寧妃獨大,賢妃始終還差一頭,她向來可怕,可她身邊的宋之晏更為陰狠。」
「他是寧妃的心腹,寧妃除了他不相信任何人。他忠心不二,背地裡不知替寧妃幹了多少壞事,但凡威脅到寧妃之人,無一不成為他手下亡魂。」
「阿蓁你可要小心他,千萬別被他盯上了!」
我自然是不信的。
我看到的宋之晏溫潤儒雅,一身清白,是這世間最最好的人。
即便真如她們所說,那他也是忠心為主罷了。
這又有什麼錯呢。
現在當我得知他就是宋之晏後,我隻覺得滿心驕傲。
他哪裡是什麼奴才。
他的確是我心中的貴公子啊。
寧妃是皇上最看重的妃嫔,又是丞相嫡女,她身邊的大太監身份貴重,就連有些小主見了,都要對他幾分尊敬。
他這樣的身份,和主子無異。
也隻有這樣的身份才能配得上他。
此刻,滿心的仰慕和歡喜早已佔據我整個身軀,眼裡心裡全都是他。
我以為他把我忘了,可他沒有。
「小姑娘,不記得我了?我可還記得你啊,最近還有東西找不到嗎?」
我感覺自己就快哭出來了。
但我努力忍著。
我激動地道:「大哥哥,是你!我一直在找你!我終於找到你了!」
他愣了愣,而後笑道:「找我?」
我哽咽道:「嗯,我還要還你傘呢。可是你一直消失不見,現在好了,你終於出現了!」
他再一次笑了。
「那現在找到了,你可願意以後跟著我做事呢?」
我雙眼發亮:「當然願意。」
8
就這樣,我跟著他來到棠梨宮當差。
棠梨宮是多少奴才都渴望去的地方,主子們奔著前程,奴才們不外如是。
但我不在乎這個,我在乎的是我和他終於又近了。
自那日後,我每天都能見到他,幾乎與他形影不離。
我總愛跟在他後面,但他在別人面前,總是嚴厲兇狠,隻有單獨面對我時,才會露出難得的笑意。
我總是想,在他心裡,我定然是不同的。
不然他怎會隻對我與眾不同呢。
在後宮總有太多規矩,宮女和太監不能私相授受,更不能隨便結為對食。
是以我不能堂而皇之地表露自己的心意。
隻是徹夜趕制荷包。
從前聽人說,若是喜歡一個人,就將滿腔心意縫在荷包裡,那人見了便會知曉。
我的女工不好,針腳大小不一,繡得花不像花,鴛鴦不像鴛鴦。
可我卻用盡心思,一針一線,裡面皆是我對他的所有喜歡。
我想把荷包藏起來,卻還是被其他宮女發現。
有宮女一把搶過去。
「哎喲,我的好阿蓁,這是送給哪位侍衛呢?我可太好奇了,到底是誰才能讓我們阿蓁春心萌動啊?」
大家七嘴八舌。
「阿蓁這麼好看,一定是個俊俏的小侍衛!」
「依我看,該不會是哪個小太監吧?」
「你可別亂說,太監連個男人都不算,咱們都看不上,阿蓁又怎會願意!」
我將荷包奪過來。
心裡想的卻是。
太監怎麼了,如宋之晏那樣好的太監,我真心想要嫁給他。
但我不能明說,我不能害了他。
我隻能等到四下無人時,才將宋之晏找來,滿心歡喜地將荷包遞給他。
可他看都不看一眼,就扔在地上。
那是他第一次對我發火。
「我不管你是給誰的!你記住,這是皇宮,可不是你論兒女私情的地方!隻這一次,若是再被發現,我定會告訴主子!」
他就這麼走了。
我眼圈立刻紅了,我隻覺得很委屈。
我不過是喜歡他而已,我有什麼錯。
然而就在那日,有宮女和侍衛私通被發現,寧妃得知後,竟當場將宮女的腿打斷了。
她大發雷霆,警告所有人。
「一個個不要臉的賤蹄子!都給本宮收好你們的小心思,竟敢在本宮眼皮子底下不安分!今日和侍衛私通,明天是不是就要爬上龍榻啊!」
「若本宮發現再有誰犯,本宮將她做成人彘!」
其他宮女嚇得瑟瑟發抖,唯獨我絲毫沒有驚嚇,反而十分高興。
原來宋之晏並非拒絕我。
他隻是為了我好。
他若是收了,我和他都將必死無疑。
自那日後,我再也不敢表露出自己的喜歡,隻等著夜深人靜時,才偷偷潛入他屋。
原本我隻想著睡覺前看他一眼。
卻意外看到他屏風後沐浴的模樣。
那一刻,我垂涎欲滴,心痒難耐。
之後,我便總是偷偷摸摸溜進來。
他洗澡我偷看,他睡覺我偷親。
我自以為不會發現,殊不知,他什麼都知道。
幾個月來,他隻是裝作不知情,放任我的性子,由著我胡來。
我當真以為他心裡是有我的。
可現在才明白,他隻是不稀罕戳穿我,他根本對我毫不在意。
那些宮女說得沒錯,宋之晏陰險狠毒,是我沒有看出他的真面目。
他心裡真正在乎的。
是寧妃。
為了寧妃,他甚至不惜犧牲我。
可我不願意。
9
今晚,我再次跑到宋之晏的房中,隻是這一次,他沒有再趕我走。
甚至桌上擺滿了酒菜。
好似早就料到我會過來。
宋之晏先開口,眉宇間是止不住的歉疚。
「是我對不住你,是我毀了你的下半生,你應該恨我的。」
我憤憤地望著他,嘴角扯出一抹冷笑。
「是,我恨你,我恨不得你們去死。想要我幫她當皇後,簡直做夢!」
他沉沉嘆口氣,給我倒了杯酒。
「你可知,你若不聽主子的,你的下場隻有死!她根本容不下你。」
「你才十六歲,恰是風華正茂,不該如此不惜命,你隻要乖乖聽她的,她一定能保你在宮裡榮華富貴,百歲無憂。」
「多少宮女想要的飛上枝頭,你現在就能唾手可得。」
我直勾勾盯著他,一抹難以名狀的笑意從嘴角露出來。
我越笑越難以自控,眼淚流了滿臉。
「宋之晏,你覺得我在乎那些嗎?我若在乎,又何必將這顆心耗在你身上?」
「你或許永遠不知道,過去的六年裡,我是如何熬過來的。我日日拿著你送的那把傘,就在那裡等著你,可你從未出現過,我就苦苦地等,好不容易我找到你了,你卻要把我推給旁人。」
「你明知道我最喜歡的就是你。」
「那個荷包就是送給你的,這世上沒有人能取代你,我滿心歡喜地去喜歡你,可你呢,欺騙我,利用我。」
我最終冷凝了笑意,惡狠狠地詛咒。
「你真正喜歡的是寧妃吧,你們若是逼我,我定會去告發你們。你們不讓我好過,我死了也要拉你們做墊背。」
他再次一聲長嘆。
末了,緩和語氣。
「也罷,那我明日就同主子好生商量,阿蓁,其實我最不想傷害的就是你。」
「你放心,我會勸說主子放你離開,隻要你離開皇宮,對她也就沒有威脅了。」
我有些將信將疑。
但他的神色是如此堅定,深刻的眉眼寫盡了正直穩重。
那一刻,我還是信了。
他將酒杯遞給我。
「阿蓁,這或許是我們最後一次面對面飲酒了,這一杯,我敬你。」
「以後山高水遠,形同陌路,對面不相逢。」
我將酒杯接過,看著他眉宇間蘊有的溫柔光芒。
一飲而盡。
10
但我怎麼都想不到。
當我醒來後,我竟赤身躺在皇上的承乾宮。
老皇帝一臉神色餍足,眸子裡毫不掩藏的貪欲眾目昭彰。
那一刻,羞辱、委屈、怨恨、懊悔,統統一股腦地席卷全身。
蒼白冷意自心底彌漫開來。
我死死咬住唇。
才不至於讓眼淚流下來。
宋之晏,寧妃……
是你們。
是你們騙了我。
我忽然覺得自己是如此愚蠢。
滿腔的絕望怨恨,猶如罂粟般在心底迅速生根,發芽。
我一定不會放過你們。
我要你們不得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