騙人者先要自騙,阮江安其實連自己都騙不過。
我託著腦袋,有些暈乎乎問他。
「你娘為何討厭姜瑤?隻聽隻字片語,也知是個很好的女子,能任你娘揉搓,她比鳳秋水還好拿捏。」
阮江安今夜酒喝的適宜,格外有性子與我闲聊。
「阿瑤的母親,是我爹摯愛過的女子,臨死前將阿瑤託付侯府。
「阿瑤與她娘生的很像,母親一直是她為眼中釘,我爹臨死前,訂下婚事,可婚事一拖再拖。
「我幾次三番尋死,總算讓母親松口,誰知成婚那日,又遇上舅父家出事,母親自此咬定阿瑤是來奪命的羅剎,起了殺心。」
「侯老爺與姜夫人沒在一起,也有你娘正武侯嫡女的手段吧!虧心事做多了,自然怕人家的女兒奪命。」
阮江安抬眼看我,指尖點點我眉心。
「我買你來,不是叫你斷是非,下碗長壽面去!」
我氣鼓鼓起身,「吃吃吃吃!這一桌子不夠你吃嗎?你倒是長壽,做面的人早死了。」
下面時,我刻意多加兩勺子醋,兩勺子鹽,叫他不敢再輕易使喚我。
一雙手從身後圈住我,阮江安低沉的嗓音在我耳邊響起。
「阿瑤,我知錯了,為何一次悔改的機會,都不願給我!」
「小侯爺……」
阮江安將我翻過身,炙熱的吻襲來,帶著絕望的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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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呼吸不暢,用力推開他。
許久不見,這小子是偷摸練武藝了,怎麼都推不開。
我直接一花盆砸他腦門上。
捕魚練出來的力氣,對付高門小少爺,不成問題。
「阮江安,遲來的深情比草賤,何況你哭錯墳頭了。」
阮江安額頭冒血,雙眼緊閉。
年輕就是好,見阮江安倒頭睡著。
我將長壽面喂了狗,扛起他往書房丟。
卻見書房內,亮著燈,還有女子的咿呀聲。
6
本以為撞見不得了的場面,可府裡最大的主子,在我肩上睡覺啊!
書房門一開,隻見榻上躺著鳳秋水一人。
她臉頰通紅一片,裹在厚厚的棉被中,口中呢喃,眼神迷離。
再蠢的人也能瞧出來,她這是被人下藥了。
好人做到底,我把阮江安剝到隻剩內衫,放她身邊。
鳳秋水卻一把拉住我的手,壓抑極致的痛苦,冒著冷汗求我。
「幫幫我……我不是自願的……求你……救救我。」
窗外的蓮花池子有些腥臭,但鳳秋水一掉進去,就清醒過來了。
月色下,她緊緊摟著自己,滿臉淚痕,感激的看向我。
我站在岸邊,提醒她。
「你自己另尋法子,老婆子的藥可沒那麼容易解。聽聞此地……離狀元郎的府邸,不算遠。」
鳳秋水私下定親,氣得侯老夫人臥床不起。
我也決定踐行下侯府女主人的義務,命府上人掛起白布,還尋來做法事的僧人小住。
鳳秋水出嫁在即,邀我一起採買首飾。
我們現如今,倒似處成了姐妹。
「表嫂,你要當心,與侯老夫人交好的元音道長被請來府裡,說是驅邪祟。」
鳳秋水的擔憂確有道理,我們才下馬車,一把糯米撒我頭頂上。
元音道長戴著青面獠牙的面具,衝我怒喝道:「妄圖奪取老夫人性命的妖邪,就在這!」
符咒貼我腦門,沒一會符咒自燃了,燙的我連拍腦袋。
「有枉死的魂魄想鳩佔鵲巢,擾人心魂!若不盡快驅魔,隻怕家宅不寧,侯府危矣。」
阮江安拔出長劍,直指元音道長。
「母親!當年你就是用這招,讓剛剛小產的阿瑤,在寺中為你祈福一年!毀了她的身子,也毀了……我與她的夫妻情分!」
鳳秋水擋在我身前,跪地替我說話。
「姑母,當初您逼死表嫂,已鑄下大錯,別一錯再錯!」
侯老夫人冷冷看著眼前的至親,示意元音道長動手。
元音道長咬牙,放出袖中的毒蛇。
那毒蛇直直朝我襲來,輕松避開阮江安的長劍。
我不急不緩,拿出一副孩子的畫作。
「道長開了天眼,理應不該沾染俗世,偏偏暗中成了家,有了孩子,自毀仙緣。不過那孩子真是可愛,一哄便跟我走了。」
元音道長急急召回毒蛇,「你是誰!怎會知我的私事!」
我並不理會,走到侯老夫人面前。
「婆母還有什麼招數?那些忠心耿耿替你辦事的婢女,都被你滅了口,元音道長該是你最後一張牌。」
侯老夫人眼神清明起來,不再裝病惹人同情,也知在場無人同情她。
她放肆大笑,手指發顫,指著阮江安和鳳秋水怒罵。
「都是白眼狼!明知我容不下,還一個個接納她!阮江安,你和你爹一樣!享著我給的權勢……又不知感恩!
「是我阻了你們的情誼嗎?分明是你們愛的不夠堅貞,還可以與旁人娶妻生子。
「若姜瑤不死!你會這般念念不忘嗎?她在寺廟那一年,你不曾寵幸別的女人嗎?」
阮江安驚恐看向我,好似偌大的秘密被我發現。
而我隻是靜靜站著,清理頭上的糯米粒。
鳳秋水與我解釋道:「那婢女趁表哥醉酒,才使計有了身孕,表嫂不必在意,表哥親自動的手,並未留下他們母子!」
我笑得直不起身子,「為何與我解釋?怕我報官抓他嗎?阮江安,你殺親子,真是信手拈來!可笑,連一個江湖騙子都知道舐犢之情!」
我將手中幼童的畫作,丟在阮江安臉上。
「這樣吃人的侯府,真該斷子絕孫!」
侯老夫人奪過侍衛的劍,雙眼猩紅朝我刺來。
「膽敢咒我侯府!賤人,奪命的羅剎!」
可惜長劍沒能刺傷我,阮江安衝在我的前頭。
鮮血淋淋,侯老夫人捂住頭,撕心裂肺的哭喊。
「母親,兒子用這條命……夠不夠斷了我們的母子情分!」
侯老夫人壓住阮江安的血窟窿,「快尋醫官!為何你的胸口……有取血的疤痕?江安!你一直在取自己的心頭血,做甚!」
我一愣,與阮江安四目相對。
治阿弟的藥,可遇不可求,原來是阮江安的心頭血。
8
「秋水,煩請取個碗來。這樣多的心頭血,能治好我阿弟的病。」
鳳秋水雙眼噙淚,連連後退。
「為何會這樣?從前你們那般恩愛……表哥以死護你,還不夠贖罪嗎?」
「夫妻情斷,算不得罪事,無需來贖罪,何況我在心口放了護心貼,老夫人這一劍傷不到我。隻是可惜,小侯爺死了,誰給我阿弟心頭血。」
「高門……果真不是人待的地方。」
鳳秋水轉身離開,再無一絲留念。
侯老夫人並不在意侄女的離開,此刻她滿心滿眼隻有懷中的兒子。
可惜阮江安一心求死,破碎不堪,不願再看她一眼。
侯老夫人怨毒看向我,「妖孽!你究竟是誰?為何勾的他們一個個離我而去!難道你真是姜瑤?可你……如此醜陋!」
「各花入各眼,爺爺救下我時,說我這疤痕似桃花落額間,是上天的恩賜,準我重來一次。」
侯老夫人厲聲道:「我隻問你!到底是不是姜瑤!」
我搖搖頭,「不是,姜瑤早跳湖死了。」
「也是,那賤人最是沒用!每日晨昏定省,我要她跪門內兩個時辰,她都不敢與旁人說,廢物一個!」
我抬手,喚元音道長到跟前。
「老夫人被邪祟操控,錯殺親子,該如何化解?」
元音道長連連點頭,「自是送去青城山消災,此生再不回京!」
我點點頭,吩咐下人動手。
侯老夫人死死拽住兒子的手,卻喚不回阮江安一句挽留的話,隻能對我大放厥詞。
「姜瑤!青城山燃的香,浸了你的身子一年多,你這輩子不會再有孕!你們母女叫我一生不得安寧,還想侯府子子孫孫與你們牽扯不清,休想!」
我苦澀笑笑,「老夫人手段並不高明,卻能逼死姜瑤,可知為何?」
侯老夫人頭發凌亂,已似痴子。
「自是因為你蠢!」
「姜瑤是蠢,總想方設法討好養大她的阮姨。
「青城山上,她真心求滿殿神佛、求她那早夭的孩子,護阮姨安康。
「她是蠢,不忍夫君夾在中間難堪,一次次委屈自己,成全他的孝道。
「可我不是姜瑤……我不在意你們了。」
滿滿一碗心頭血,我轉身往外頭走。
沿街張燈結彩,今日是科舉放榜。
阮江安跌跌撞撞追了出來,「娘子!阿瑤……我們就這樣彼此欺騙……到白頭,不成嗎?我早知是你,他們爺孫的謊言並不高明,根本說不清你的來歷。」
「你聽, 炮竹聲往這來了,高中狀元的定是我阿弟。阮江安, 我再也不需要你的錢,更不需要你了。」
阮江安拉住我的手,險些打翻我手裡的血。
「我們之間,怎會隻有錢財?阿瑤你看看我, 我一直在尋你啊!從不曾改變。」
「可我煩透了你的尋覓與等待, 一個寧死都要逃離的地方,有何東西值得我回來?阮江安,從我再一次出現你的面前,姜瑤就徹底死了。無畏過去, 才是真正的放下。」
阮江安跪在地上,摟著我的腰, 不願我離去。
「我還有心頭血!幼時重病,母親用自己心頭血做藥引,尋來世間名藥保我性命, 隻要有我的心頭血, 趙恩言的痨病早晚會好!」
巷子盡頭,趙恩言駕馬而來, 新晉狀元郎早沒了病態。
「阿姐, 我來接你回家。」
「小侯爺,我阿弟的病好了, 你的心頭血也不值錢了。」
我將一碗心頭血, 澆在他的頭頂上。
9
然後毫不猶豫推開阮江安,伸出手, 上了趙恩言的馬。
「和離書我已擬好, 一直放在枕頭下。煩請小侯爺留住半條命, 籤字畫押後寄來狀元府。」
「阿瑤!我是你夫君,這兒是我們的家!你要去哪裡?」
「回家,回有爺爺和阿弟的家。」
馬蹄卷起塵土,阮江安連連吐血, 再跪地不起。
他的身子早孱弱不堪,沒母親這一劍,也似殘燭搖曳。
趙恩言貼著我的肩膀, 柔聲問道:
「重來一遍,阿姐的執念可除了?」
小侯爺的赤忱愛戀,燒了整整四年,狗都嫌棄,魚都繞開這片河域遊。
「(我」可更多的, 是與從前的自己告別。
與那個軟弱無助、任人欺凌的姜瑤, 徹底訣別。
「恩言,你知道遺忘一個人,最先忘記的是什麼嗎?」
趙恩言握緊我的手, 「模樣?或是聲音?」
我搖搖頭, 「是缺點。」
我原諒阮江安殺死我的孩子,原諒他棄我一人在青城山。
原諒他的膽小與怯懦,原諒他的做作與虛情。
身後的侯府燃起白燈籠,祭奠死人的哭聲越飄越遠。
我再也不會回頭, 我早說過,遲來的深情,比草還賤。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