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真要太後幫忙向謝堯嘉開口,我恐怕死得更快。
宮裡人都知道,謝堯嘉不是太後養大的。
謝堯嘉出生時,如今的太後據說還隻是個貴嫔。
卻與當時的貴妃同日生產。
太後產子。
貴妃生女。
因貴妃嫉恨,就交換了二人的孩子。
所以謝堯嘉由貴妃撫養。
而太後養的則是貴妃之女,即昭敏公主。
太後極其疼愛昭敏。
而十分不喜謝堯嘉。
記得我剛入宮不久,太後與我闲聊起往事,言語間頗有些輕蔑:「當年那位貴妃,運氣也忒壞了些,後宮裡一人之下的位份,又有皇子傍身,竟也能混得個被打入冷宮的下場。」
「後來呢。」我問。
「後來?」太後皺了皺眉,語氣更加冷漠,「後來她養的皇子,便也成了棄子。」
可事情並沒有到這裡就結束。
太後還告訴我,自己原本動過要將謝堯嘉接回的心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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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當她趕過去,看見謝堯嘉正在對一個小宮女搖尾乞憐,隻求能吃口熱食的狼狽模樣,她心裡突然無比嫌棄他。
無來由的,無法控制住的。
所以在發現謝堯嘉與那小宮女苟合的時候,她採用了最激烈的手段。
為了教訓謝堯嘉的罔顧身份,小宮女被賜給前來觐見的官家公子。
甚至當天晚上,就讓他們二人在宮裡圓了房。
太後的意思,是到這一步就差不多了。
可昭敏生出了多餘的心思。
她將謝堯嘉誘至宮女所在之處,然後讓幾個力氣大的太監死死地將人按住。
謝堯嘉,就在這掙不開的鉗制之中,將裡頭的動靜一點一滴地攝進腦海裡。
後來,他親手殺了昭敏。
雖找了替死鬼,可太後卻清清楚楚地知道是他幹的。
等謝堯嘉登基,太後便知道自己是時候下去陪昭敏了。
她從高亭上跳下來。
我那會不知道她是一心尋死,隻以為是失足。
便攔了一把。
結果沒攔住,雙雙掉下去。
因為互為緩衝的緣故,誰也沒摔死。
雖然沒死成,但太後也沒怪我,還賞了我好多東西。
所以如今出事,我才敢過來求她。
她見我面露難色,這才收起怠懶之態,認真地問我究竟是怎麼了。
我將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她。
太後輕嘆了口氣,取下一根長簪,插到我鬢上,以示安撫:「好孩子,他不就是發個脾氣嗎,估摸著氣也該消了,明天我便下旨,讓你從浣衣局裡出來,到我這來伺候。」
「多謝太後。」
我高興地往後庭跑,回去時,發現大家都已經睡下了。
四處靜悄悄的,隻剩下孤零零地掛在檐角上的燈籠,還在發出微弱的光亮。
我扶著牆,小心翼翼地走。
可一雙大手,突然緊緊地攥住我,將我往後一拖。
「別張揚,否則殺了你,我隻問你幾句話,關於陛下的,問完就放了你。」
尖細的聲音旋即在我耳邊響起。
噴上的熱氣化作螞蟻,密密麻麻地爬向四處。
我不是頭一回撞著這些事了。
有些是想借我之口,探出謝堯嘉的喜好,以便上位。
還有些是宮外安插來的探子。
無論是哪種,橫豎都像是會讓我墜入更深的淵口的。
我掙脫之後,揚手扇了眼前的太監。
他惱羞成怒,撿起牆根的磚頭,高高地抬起來——
可磚頭脫落下來的時候,突然就偏了。
隻砸到了我的肩膀。
因為那根長簪,已經刺進他的脖子。
7
無論是誰,隻要進了宮,性命都隻能攥在君王手裡。
所以我殺了太監這事,是捅了天大的簍子。
我立刻就被押到謝堯嘉面前。
我知道這是自己最後的機會。
我朝他解釋,向他懇求。
謝堯嘉一直沒有打斷我,安靜地聽我說完。
最後,他的眼裡露出鮮有的憐憫:「馮小滿,你知道外頭兇險了?」
「是。」
「以後還敢不敢擅作主張?」
「不會了,」我頓了頓,忍不住說,「可奴婢以後能不能不要再見世子了?」
謝堯嘉用手背擦去我眼角的淚珠:「不見就不見,你以為朕愛看見他呢,是他自己闖進後宮的。」
「若再有第二次,世子照樣會急昏了頭闖進來的,他向來把玉瑤當眼珠子似的……」
「馮小滿。」
謝堯嘉打斷我,「你怎麼一張口就是世子長世子短的,朕罰了你一個月,你就沒旁的東西要說嗎?」
「有,當然有,」我認真地想了好一會,去猜說些什麼能討謝堯嘉的歡心,「奴婢說這一通,也隻是想勸陛下以後不要接玉瑤進來了,不隻是她,連那什麼京兆尹夫人,也都不要接了。」
對於我的得寸進尺,謝堯嘉沒有駁斥我,他斂眸盯著我,看上許久:「朕以後換個折磨人的法子,也不是不行。」
我忐忑地問道:「為什麼……非要折磨人呢。」
謝堯嘉輕笑一聲。
他伸出手指,點了點正坐著的龍椅:「隻要是坐在這裡的人,幹什麼都可以。」
「噢。」我眸光一動,凝視著他給我指的東西,淺淺地點頭。
「可還有沒有吃別的苦頭……」
謝堯嘉的手心支在我兩側的臉頰,讓我仰起頭來,然後絮絮地問了我好久的話。
我也都答了。
至於我去求太後這件事,他聽見後有些不高興,卻沒說什麼。
我又重新待在他身邊,做回那個人人趕著巴結的御前宮女。
平靜的日子,就像是落入水裡的月亮。
遠遠瞧一眼,剔透清柔。
可用手輕輕一攪,月影就散了,徒留虛妄——
直至造反的人衝入宮門,我才猛然想起,謝堯嘉從來都是被罵作昏君的人。
8
領頭的人,是禁衛軍統領。
他身騎駿馬,手扛長槍,威風凜凜地率領一眾叛軍,踏上他從前護守的宮廷。
隻一炷香的時間,暗紅的宮牆就被一遍遍地濺上血水,染成鮮紅色。
最後,統領的馬匹停在文德殿前。
那是君王上朝的地方。
也是……此時此刻,我和謝堯嘉待著的地方。
文德殿裡,屍體遍陳。
隻剩下我和謝堯嘉。
他把我護在身後,從死人手裡拾起一支紅劍,一步步朝統領走過去。
然而,沒有廝殺。
謝堯嘉把劍遞過去,聲如死水:「當著你的擁護者們殺了我,你便有威名遍天下了。」
「殺了我,」他再朝前一步,「留我身後無辜之人一命。」
「想得倒美。」
統領哈哈大笑,眼裡閃爍著瘋狂的火焰。
「陛下!」他戲謔地喊著謝堯嘉,「臣聽聞陛下從前有個嗜好?」
話音剛罷,一束極具侵略性的目光便扎到我身上。
謝堯嘉要攔,手臂卻被生生刺穿。
我落到統領手裡的時候,心裡一片死寂。
我盯著統領,重重地嘆了口氣。
他似乎被驚到,頓時停下撕扯我領子的動作。
我問他:「你恨我嗎?」
統領像聽到個天大的笑話一般:「我恨你做什麼?你我素不相識。」
「那你為什麼欺負我?」
「這不是看不過陛下從前所為,想讓他也嘗嘗滋味。」
「那你憎惡的,隻是陛下。」
統領皺眉:「你究竟想說什麼?」
「為什麼你憎惡的另有他人,要受苦的卻是我?」
統領的神色一滯。
忽然陷入沉默。
「大人!你答應過我什麼?」
一道熟悉的聲音由遠至近,穿過大殿。
統領頓時把我松開。
闊步進來的人,竟是姜曜。
是了。
造反這種事,必定是各處聯絡成網,斷沒有孤軍作戰的。
這不算很意外。
唯一出乎意料的是,姜曜不是一個人進來的。
他帶著太後來了。
昔日端莊華貴的太後,此時也成了階下囚。
姜曜松開太後時,頗有些棄之如敝屣的架勢。
我下意識地想,他看起來怎麼和太後有仇似的。
應是路上見過數不清的死人的緣故,太後的神態,已經有些痴了。
她喃喃地念叨著昭敏。
謝堯嘉聽見了,閉了閉眼睛,淚珠旋即滑落,融入身下的血泊。
可當她看見我之後,便不念女兒了,改成我的名兒,還斷斷續續地說著別怪我這幾個字眼。
「大人,別再殺了。」
姜曜看向統領,目光如炬。
統領卻說:「立威而已,不立何以服眾?」
姜曜:「再殺下去,便輪到誠服者頭上了。」
「罷了,」統領一揮劍,指向已經重傷的謝堯嘉,以及太後,「就剩兩個。」
他要先殺掉吵鬧的那個。
可那劍刃指向太後時,她的嘴巴更合不起來了,痴痴地笑起來。
我突然想起我娘。
她臨終時也是那樣笑的。
我以為她是高興,高興我爹終於回來了。
可從未想過,她也許是瘋了。
刺目的劍光在眼前驟閃過的一剎那,我擋住了太後。
緊閉眼間,溫熱的血液噴灑而出,湿了我的後背。
可我一絲痛意也沒有。
我回過頭。
看見周身鮮血淋漓的謝堯嘉,無聲無息地倒在地上。
我在宮裡見過死人。
可當死在我面前的人是謝堯嘉,我卻有些不敢認。
是姜曜將我遊離的神思拉回來的。
他喘著粗氣,把我從謝堯嘉的屍體和瘋掉的太後之間拉出來。
「小滿,你為什麼要替這瘋女人攔劍?」姜曜惶然地問我,「你不記得她都做過什麼嗎?她毀了你啊。」
9
在姜曜的聲聲質問下,一些被塵封起來的記憶,忽然衝破禁錮,洶湧而來。
我眼前閃過許多舊影。
我看見那年選秀落選之後,我沒有立即出宮,而是留在宮裡,以備後庭女官人選。
我還看見,謝堯嘉匍匐在我腳下,扯著我的裙角乞求,問我能不能給他送一碗熱粥,他很渴,也很餓。
我給他端去粥,還有包子。
他狼吞虎咽地吃完,卻撐得胃疼。
我見他面色蒼白,汗如雨下,正要說下回少拿些,他卻仿佛能猜到我要說什麼,小心翼翼地說:「是我吃急了,是我不好,小滿姑娘,謝謝你。」
後來他解了幽禁,日日來給我送東西。
什麼都送過,隻要是他認為好的。
連同他幽微的情意。
直至與我心意相通,藏不住的情思方顯露於天日下。
再後來,共沉淪。
可賜婚沒等來,先等來的是謝堯嘉生母的傳召。
她將我騙去最偏僻的宮殿。
殿裡是濃厚的迷情香。
還有另一個神色同樣痛苦的人。
我認得這個人啊,是世子姜曜,
我認得的……
可後來,我就不太清醒了。
我徹底清醒過來時,是在得知謝堯嘉被按在門外聽了半夜的那一刻。
當對上那雙絕望與憤恨交織的眼眸時,我似乎能聽見腦海裡有東西徹底斷裂掉的聲音。
自此,有許多事都和從前不一樣了。
我一遍遍地問自己——
我是誰啊?
我是馮小滿。
我要嫁給誰了?
我要嫁給姜曜,他是國公爺的兒子,身份尊貴,品貌堪為京城之最。
我為什麼要嫁給姜曜。
因為他來侯府提親了。
而且,我喜歡他。
隻喜歡他,最喜歡他。
我會同他成婚生子,美滿一生。
10
「小滿,馮小滿……」
不知姜曜喚了我多少聲,才將舊影盡數從我眼前驅散。
我看著姜曜,又看向死去的謝堯嘉。
原來,是謝堯嘉啊。
我突然笑了。
被自己蠢笑的。
可笑著笑著就哭了。
在淚光中,朦朧的視線中再次出現那把龍椅。
我不顧一切地爬過去。
卻在觸碰到的前一瞬,被姜曜猛地撲過來,把我緊緊地鉗在懷裡。
統領手中那柄沾血的劍已經指過來了。
姜曜咬牙切齒地說:「你答應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