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好臣妻。
身為他的奉茶宮女,我是最清楚他是如何仗勢欺人的。
突然有一天,他在酒醉時問我:「小滿,再過幾年,你也該出宮嫁人了吧?」
我微笑道:「陛下,奴婢嫁過人了。」
1
謝堯嘉是個昏君。
我曾聽過臣子這樣罵他。
罵得……好。
謝堯嘉有時候著實荒唐過頭了。
明明已經坐擁天下,能採擷嬌花無數,卻還是喜歡從臣子手上搶人。
臣下的忍辱、掙扎和不得已的諂媚,都會被謝堯嘉視作樂趣。
這種事倒也不會太頻繁。
隻會在誰誰上諫惹他不快後才發生。
沒辦法,誰讓他不樂意聽。
所以我總覺得,咱們王朝好像要完蛋了呢。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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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完蛋之前,謝堯嘉依舊不改舊習,召了京兆尹之妻張氏進宮。
京兆尹的歲數將近四十,可新娶的夫人卻是年輕又貌美。
而張氏,和以往送進宮的女子都有些不同。
她沒有瑟瑟發抖,更沒有露出視死如歸的神情。
反而有些興奮。
我為她更換上就寢的薄裙時,她抬起下巴看我:「今夜之後,我會被如何安置?」
我說;「若夫人想留下,就在宮裡當娘娘,若不想,就用轎子送回京兆府。」
「撲哧。」
張氏輕快地笑了一聲。
「還回什麼京兆府,我自然是要留下來當娘娘的。」
我正要說恭喜,突然有一記響亮的巴掌聲穿透耳朵。
鬧得我腦瓜子嗡嗡的。
頃刻後,我才反應過來自己是被打蒙的。
原來那巴掌竟是落在我臉上的。
張氏的語氣很不滿:「大膽賤婢,指甲都把我的手臂刮出印子來了,讓陛下見著,可不是掃興。」
「你也知道自己掃興?」
一道冰冷的聲音驟然在簾後響起。
我捂著臉跪下來,隻留張氏僵硬地站在原地,呆愣地看著緩緩走進來的謝堯嘉。
雖面無表情,卻輕易勾走了張氏的魂魄。
她先是臉紅了一瞬,不知過了多久才回過神來,慌裡慌張地跪下:「妾身莽撞。」
謝堯嘉沒有看她,徑直地走向我,然後把手伸出來。
我扶住他起來時,聽見他冷哼一聲:「縱是诰命夫人來了,也不敢對御前的人無禮,你又算得上什麼東西?」
張氏都要哭出來了:「妾身知錯,真的知錯了,下回再也不敢了。」
「滾。」
謝堯嘉毫不留情。
張氏走時,哀怨地瞪了我一眼。
不是,瞪他啊,不敢當面瞪那就悄悄地,瞪我幹什麼。
我心裡正嘀咕著,謝堯嘉突然抬起我的臉龐,細細地打量。
「去,讓人給你取些舒痕藥來。」
御前的公公聽見,還不等我開口,忙不迭就去取了。
把舒痕藥送到我手上時,公公還不忘說上一句:「小滿姑娘好福氣,如今你可是御前最得意的人了,以後多關照些。」
3
我叫馮小滿。
已經在謝堯嘉身邊當了兩年的奉茶宮女。
關於我能進宮這件事,還要從很遠說起。
我娘本是漁鎮上的一介船女。
自幼在岸邊長大。
自我姥爺過世,她接過船槳,將靠接送人渡河的謀生手藝延續下來。
突然有一天,她從水裡撈起一個溺水的男子。
辛苦將人救活,卻發現男子依舊躺著起不來。
原來是受了傷。
喂了一記又一記的藥,那男子總算睜開了眼。
為了報恩,他留在了我娘的船上。
起初隻是幫我娘打下手,後來也學著撐槳。
就這樣一起生活了半年。
河面悠悠,流水靜靜,船隻卻偶爾有些輕移的痕跡,漾開漣漪圈圈。
後來,男子的傷徹底好了。
他說家中有要事,得先行回去處理。
我娘摸著肚子,依依不舍地說:「那你快點回來。」
他說好,頭也不回地走了。
這一走,就是十年。
這十年裡,我娘的性情是變了又變。
她從溫柔地抱著我哄:「爹爹快回來了。」
到歇斯底裡地朝看笑話的流氓吼道:「我男人明天就回來,我看你能囂張到什麼時候!」
再到崩潰地抓著我的肩膀哭:「你爹為什麼不回來?是不是嫌你是個女娃?對,是我沒用,可他怎麼也得回來說句話啊。」
我抖得很厲害。
卻小心地扯了扯她的袖子:「娘跟小滿兩個人生活,也很好的。」
「不一樣,不一樣的,」娘淚流滿面地搖頭,「你爹回來,才能給我們撐起一片天,你不明白……」
我是不明白。
但我爹終於回來了。
可還是太晚了。
我娘病得隻剩一口氣。
可她的眼睛,比任何時候都要明亮。
咽氣前,她心滿意足地說了最後一句話:「回來了就好。」
我爹平靜地為阿娘收了屍,便將我從船上帶走。
我問他,要去哪裡。
我爹說要帶我去京城過好日子。
我這才知道,他原來是侯爵家的公子。
此番是要我去京城的。
可我不明白,我娘明明說他們是成過親的。
為何侯府裡還有另一個女子,也喚我爹叫作夫君。
甚至他們也有女兒,隻是比我小。
我在侯爵府住下的第三年,宮裡開了選秀。
侯府也要送出一位小姐。
所以,我爹讓我去。
那時候坐在皇位上的,不是謝堯嘉。
而是他垂垂老矣的父皇。
我去了,但沒被選上。
落選之後,就嫁給國公府世子,姜曜。
我覺得這門親事,很好很好。
可我忘了,成親是兩個人的事。
得都喜歡,才算好。
姜曜不喜歡我。
他有心儀之人,是個叫玉瑤的姑娘。
在我嫁進國公府當天,一頂花轎同時也被抬了進來。
轎上的姑娘,與姜曜兩情相悅。
洞房夜,他自然留在了那處。
雖是納妾,私下裡卻同她喝了合卺酒。
這也罷了,總歸不會讓我身上少塊肉。
直至姜曜外出執辦公務,玉瑤端著酒壺進來,要同我說體己話。
我喝了酒,卻什麼話都沒來得及說。
醒過來的時候,我已經在龍榻上了。
年輕俊美的君王撐在我身上,眼神熾熱。
我知道這位是新帝,而他也是這天下最說一不二的人。
便連個反抗也沒有,隻小聲地說道:「可以輕點嗎?」
可那雙墨玉一般的眼眸,突然就消了火焰。
他掖起滑落的寢衣,轉身離了龍榻。
然後,謝堯嘉讓我回去。
可我呆呆地坐著,遲遲不動身。
回哪裡,侯爵府,還是國公府?
侯爵府還認不認我呢。
而姜曜既把我送過來,可還想過讓我回去?
漸漸地,答案已在心裡成了型。
公公送我出宮時,途經御花園。
誰也沒想到,我會撲通一下跳進去。
可我忘了,我是在水邊長大的。
在公公的目瞪口呆中,我自己遊了上來。
後來公公回去向謝堯嘉稟報,說我瘋了。
謝堯嘉問我:「你就這麼不想出宮?」
不是不想,是回不去。
見我沉默,他嘆了口氣,思忖過後,便大手一揮,讓我留下。
不過,他也沒興致臨幸我。
正當想著要怎麼安置我的時候,國公府突傳噩耗。
說世子夫人得了急病,一命嗚呼了。
還真是沒想讓我回去的。
我就此,成了謝堯嘉的奉茶宮女。
4
因為是謝堯嘉身邊的人,宮裡並不曾有誰刁難過我。
所以張氏的這一巴掌,才讓謝堯嘉格外看不慣。
我以為被這麼一鬧,謝堯嘉總得消停上一段日子。
結果,姜曜突然就在朝堂上得罪他了。
我聽到這件事的下一刻,公公就來囑咐我,讓我去給玉瑤梳妝。
我兩眼一黑。
公公把我拎起來,皮笑肉不笑地說:「小滿姑娘,何須介懷什麼,快去吧,陛下等久了可要惱的。」
我也惱。
我冷著臉走進偏殿時,正坐在梳妝臺前的玉瑤猛地起身,死死地攥住我的手臂,質問道:「是你,是你撺掇陛下,要羞辱我和曜郎的。」
我本要辯駁。
卻看在見她紅腫的雙眼時,冷冷地說道:「是,就是我撺掇的。」
玉瑤尖叫一聲,止不住地撓我、扯我頭發,
我正要與她打起來的時候,眼眶裡忽然撞入謝堯嘉陰沉的臉龐。
這是殺人的前兆。
我停下來,顫顫巍巍地行禮。
事情和我想得沒什麼偏差。
無論是玉瑤還是姜曜,謝堯嘉都懶得再搭理。
他一把將我拽回內殿。
冷笑地看著我:「馮小滿,你當朕傻子嗎?別以為朕不知道你心裡的算盤。」
我心虛地低下頭,正苦巴巴地想著怎麼求饒才能脫身,公公突然走進來,對謝堯嘉說世子姜曜拿著令牌,進宮了。
我有些驚訝。
看來玉瑤入宮這件事,是國公府瞞著姜曜做的。
所以姜曜一知道,立刻就來了,哪怕冒著激怒謝堯嘉的風險。
原來,他可以這麼及時地趕過來的。
我怔愣的時候,身形突然晃了晃。
竟是有人要把我往榻上帶。
然後,身上又是一重。
謝堯嘉眼裡的笑意,從來沒有這麼濃過。
他的聲音既輕又愉悅:「小滿,你聽見沒有,姜曜立馬就要到這來了。」
5
謝堯嘉說完,便作勢低下頭,膩在我的頸間。
一道凌厲的聲線驀然闖進養心殿:「陛下!」
不容人阻攔,姜曜疾步而進,夜風掀起的衣袂翻起決絕的弧度。
卻在看清眼前一幕時,猛地停住腳步。
我側過臉,緊緊盯著姜曜,嘴巴裡蹦出兩個字:「出去!」
姜曜的雙腿卻被灌了鉛似的,紋絲不動。
他那張原本布滿憤懑與不甘的臉龐,悄然滲出我看不懂的情緒。
見姜曜依舊不動,我重重地復述了一遍。
可下一刻,他那微微抖動的手竟蜷起拳頭。
這一切都被謝堯嘉收入眼底。
「愛卿,」謝堯嘉半鬱悶半責怪地開口,「你這是瘋了吧,朕讓人侍寢,你也要看嗎?」
姜曜恍若無聞,他往前一步,喊出我的名字:「小滿……」
「姜曜!」謝堯嘉的臉色徹底變了,毫不猶豫地下令,「杖責三十,就在外面打。」
姜曜掙脫掉侍衛的拖拽,自己走了出去。
厚棍打在骨肉上,發出聲聲悶響。
一下又一下,硬是沒聽見一句痛吟。
謝堯嘉收拾完姜曜,目光重新回到我身上。
隻是這回,他眼色沉沉。
「你好大的膽啊,一個晚上連著兩回搶在朕前頭趕人。」
「奴婢知罪。」
「你是有罪,從明日起,去浣衣局吧。」
6
我的好日子到頭了。
被貶到後庭的人,不比原先就分到這裡的。
換句話說,我成了浣衣局的最底層。
心思不正的太監會突然往我腰窩抓一把。
同住的宮女也沒幾個有好臉的。
就在我第三次發現被褥是湿的時候,我終於受不住,穿上鞋襪就往太後宮裡跑。
夜深人靜時,我伏在太後跟前:「娘娘救我。」
太後本在閉目養神,聽見我的乞求,懶懶地抬起眼皮,瞥我一眼:「不應當啊,你有什麼事該去求我那好兒子才對。」
「奴婢……」
突然語塞。
這才意識到,當我自亂陣腳起來,真是什麼都不管不顧。
太後與謝曜嘉雖是親母子,可他們二人的關系早已經如墜冰窖。
所以我怎會想到來求太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