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番叛亂中,永王府上下倒是無太多人員傷亡,隻一個剛生育完不久的樂姬被叛軍砍死在屋內,而她拼死護著的、剛出生不久的小女兒,被王妃交由我母親撫養。
……
不久之後,王妃與母親上門探望我。
王妃語調柔和,先是關心了我的身體,又說道:「便是納幾房妾室,誰敢越過你去?」她摸了摸我的額頭,「你隻管挑幾個喜歡的孩子過繼到膝下便是。」
而我提及了另一件我所擔憂的事情:「女兒聽聞,南暹羅的皇帝死了,昭華公主連發幾道文書,求陛下將她接回來。」
「一個和親的公主接回來做什麼。」王妃知道我的擔憂,寬慰道,「就算是接回來,陛下能叫一個寡居的公主做妾不成?」
「皇家兩個姐妹共事一夫,成什麼體統?」王妃柔和地笑了,「舒兒身後站著永王府,還有被陛下看重的幼弟,誰敢動你不成?」
我細思王妃說得在理,便不再為此煩惱。
等到王妃借口累了,叫母親與我獨處時,我二人之間又一時無話。
於是我先開口問了母親近況如何,又問起那個被過繼到母親膝下的女孩,母親聽我提及那個孩子,倒是話多了不少,她絮絮叨叨道:「我取了個小名,叫悅兒,如今也會走路了,倒是如你小時候一般伶俐,如今我日日念書給她聽,等她再大些,就也該讀書識字了……」
母親絮絮叨叨,我的思緒飄遠,想起年幼的我在母親嚴苛的管教下學習,昏暗的燭火和不知何時落下的戒尺,還有永遠在母親面前不敢哭出聲的我。
如今我這個幼妹,怕是要重復我的成長了。
隻是作為樂姬之女,能養在母親膝下,對她來說,已經是一條極好的出路了。
於是我笑了笑,沒有插手母親對她的規劃管教。
……
不久,齊王謀逆一案被徹底清算,朝中不少官員因此流放或直接斬首。
Advertisement
而宮中旨意傳來,陳煥陽救駕有功,封為忠毅侯,任太子少保。
封爵如此之高,隻怕也有昔日大元帥的功勞在其中。而太子未定,卻先封了個太子少保,不由得教朝內外眾人深思——難道陛下還有意於懷廣王次子不成?
隻是趙雲楊著實被齊王一案嚇破了膽子,連日稱病不出,最後竟是請太醫上門,診治為瘋病。
消息一出,陛下的立趙雲琛為太子的旨意終於落下。
我恍然大悟,原來父王嚇唬人的本事與陛下是一脈相承的。
……
而此時昭華公主請求陛下將她接回的文書終於得到了回信,陛下沒答應。
此事在朝中沒有掀起什麼浪花,卻教陳煥陽,現在的忠毅侯,徹夜難眠。
我拖著大病初愈的身子,到外書房尋他。
陳煥陽並不瞞我,說他對不起昭華,當年若不是他負了她,昭華也不會那麼快被送去和親。
我靜靜地聽著,安慰陳煥陽,說昭華公主如今在南暹羅已是太後,南暹羅的眾人畏懼大梁,不敢對昭華公主不好。
陳煥陽隻搖頭,說她遠嫁和親,孤身一人,縱使錦衣玉食,也必定孤獨寂寥,不然不會苦苦哀求陛下將她接回來。
我依舊輕聲細語地安撫著他。
卻沒有任何心痛的感覺。
這一夜我比以往更清楚,陳煥陽不愛我。
而我也不愛他。
23
不久,我請在外清修多年的陳夫人回府,張羅著要給陳煥陽納妾。
陳夫人明顯見老,比起年輕時的爽利幹練,如今她明顯多了幾分耐心和定性,我伸手扶她,又被她體貼地握住手:「郡主受苦了。」
我搖搖頭,卻不由得覺得——這一幕像極了我年幼時,王妃與老太妃站在一起的畫面。
而在我和陳夫人的雙面夾攻下,陳煥陽很快松口,選了兩個年輕的女孩放進了房裡。
後來王妃偶然來見了一面,說這兩個姑娘,從某個角度看,都有些與昭華公主相似。
我隻大度地笑笑,並不在意。
兩個同時被選中的姑娘私底下難免有些攀比,隻是無傷大雅的事情,我也懶得管。直到兩個人一前一後地有了身孕,我才強勢地敲打了二人一番——私底下吃醋拈酸我不管,不能拿孩子開玩笑。
一年後,二人前後腳生下一男一女。
聽聞兩個人又暗自攀比起孩子來,我同陳煥陽商議後,都抱到了正院撫養。
又過了兩年,陛下重病不起,趙雲琛服侍左右,凡事親力親為,直至陛下駕崩。
趙雲琛登基稱帝。
他感念於昔日我救駕失子之事,對忠毅侯府頗多照顧,命人專門為我修了一座郡主府。
同年昭華公主再次發來文書,求新帝將她接回故國。
陳煥陽主動請命,要求前往南暹羅接回昭華公主。
……
臨行前夜,陳煥陽與我告別。他說他對不住昭華,他不能眼睜睜地看著昭華在異國受苦。
我問他,是否知道如今新帝剛剛登基,朝中局勢不穩,有諸多勢力將忠毅侯與嘉和郡主視為眼中釘,他此去危險重重。
陳煥陽說他知道,但是他必須去。
他不能眼睜睜地看著昭華被南暹羅的新皇帝欺負。
我沒有問出口,那我們呢。
你的妻子,年幼的孩子,和年邁的母親,遠在邊疆的父親該怎麼辦呢。
果然不久後消息傳來,陳煥陽帶著昭華公主返回途中遭遇水患,屍骨無存。
……
這一年我二十三歲,成了寡婦。
我無意再嫁,憑著自己的手腕和新帝的幫助,護住了忠毅侯府的所有人。
五年後,新帝大權在握,將我晉為長公主。
恰逢新帝感念宮中藏書閣殘本不全,我主動將陳煥陽生前收藏的手札和孤本捐出,新帝大受感動,命我負責修繕宮中藏書閣,監管孤本修復一事。
這一年,我二十八歲,正式踏上仕途。
……
後來啊,又不知過了多少年。
新帝得子, 喚名為宸。
新帝病重,託孤於我。
我一路走來,最後竟成了權傾朝野的長公主。
……
我許久不曾見過母親了。
直到下人通報,說母親病重, 臨終前想見我一面。
我到時,她的榻前正趴著一個女子,就是我名義上的妹妹, 趙雲悅。
母親見我來了, 推了推她,叫她先出去。
她被母親調教得膽小羞澀, 前幾年嫁給了一個四品京官, 因著飽讀詩書,與丈夫琴瑟和鳴,感情甚好, 不久就生育了兩個孩子, 如今她的丈夫雖然也有幾個小妾, 夫妻之間也還算融洽美滿。
趙雲澤搶先一步,上前給老太妃請安,被她眉開眼笑地摟住,我被母親輕推了一把,也忙上前給王妃和老太妃請安。
「-隻」她似乎是想同我說句什麼,最後還是隻小聲地問了句好,就低著頭退了出去。
我坐在母親榻前, 看見母親滿頭白發的模樣,才驚覺她已經這麼老了。
這幾年因為我在府中收了幾個男寵的事,母親對我一通怒斥,再也不曾與我心平氣和地坐在一起說話。
「舒兒, 」母親費力地睜開眼睛, 看著我,「你總是這麼不聽話。」
不聽她的話嫁人,又不聽她的話不肯再嫁人。最後還是不聽她的話離經叛道地收了男寵。
旁人眼裡尊貴至極、大權在握的長公主, 在她眼裡,似乎還是那個七歲的小女孩。
我嘆了口氣,即便是母親已經快要走到生命盡頭, 還是無法與她和解,與她心平氣和地講話, 她說服不了我, 我也說服不了她。
可我們都知道, 我骨子裡最像她。
「我會照看好雲悅的。」我生硬地岔開話題, 「你放心吧。」
「悅兒,不像你。」她費力地開口,「她比你聽話多了。」
我點點頭,沒有與她爭辯。
隨後屋子裡又是長久的一片沉默。
我平靜地坐在她榻前,聽著她的呼吸一聲比一聲緩慢低沉, 我合上眼睛,等著她的死亡。
我想起幼時被母親拿著戒尺打,被逼著什麼都做到最好,被送去同大我三歲的姑娘們一起讀書——我恨她, 又感激她。
她竭盡所能地將我託起,助我高飛——哪怕她後來又試圖抓住我。
等到她合上眼,我才察覺到嘴裡的苦鹹的淚水——原來我們相互折磨的這一生,在這麼多年的磋磨過後, 還是有一點愛的。
隻是啊,隻有在她去後,我才會回味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