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以為,還田於民實在幸事。當初在宮外時,女兒便見不少農民辛辛苦苦忙活一年,最後糧食和錢都進了地主囊中,到他們手裡隻剩下兩口飯錢。」
我說話時,睿王一直在暗暗給我使眼色,想讓我住口。
見我固執地說完,他的臉色不大好看,看著我的目光隱隱有些陰鬱。
聯盟總是在有共同敵人的時候才會穩固。
如今太子倒臺,他不像當初那樣需要仰仗我,自然撕碎了平和的面具。
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我的注意卻放在了徐琅的身上。
出御書房的時候,我問徐琅:「你既追隨睿王,為何要同意清田?」
徐琅負手立在宮道上,清瘦的身子挺得筆直:「臣不站隊,隻站對,對錯的對。」
「可你這般行徑,就不怕惹怒了睿王嗎?」
他斂眉垂眸,回了我八個字。
「寧鳴而死,不默而生。」
臨走之前,徐琅的衣袖擦過我的衣角。
他沒有抬頭,聲音和朔風一般縹緲:「況且,皇嗣又不止睿王一個,不是嗎?」
我們背道而馳,月光下的影子卻交疊在了一起。
清田策推行後,睿王與我的關系逐漸冷卻。
到了夜裡,我便和蕭霜降偷偷蛐蛐,想著如何將睿王拉下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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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時,偌大的雲府,隻剩下雲何琛一個人了。
在我的授意下,他被徐琅壓著去了我娘和阿姐的墳頭。
徐琅一腳踹上他的膝彎,雲何琛雙腿一軟,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又被徐琅按著磕頭不止。
正值深夜,墳頭綠光幽幽。晚風蕭瑟,嗚咽聲氣,如泣如訴,聲聲皆是怨。
墳裡的人哭著問自己的丈夫、自己的父親為何要殺了自己。
墳外的雲何琛徹底瘋了。
他拿著一塊木偶,每日都在雕刻木偶。
下人將他刻的木偶送到我這。
每隻木偶都生了張一模一樣的臉。
像娘親、像繼母,也像是先皇後。
我突然想去雲府問個究竟。
臨出宮前,我忽然嘔出了一灘鮮血。
蕭霜降那雙漂亮的眼睛噙了淚花,眼角的淚痣愈發生動。
「你到底是怎麼了啊?」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
直到這日,有人揭了皇榜,自稱能言明我的病症。
來人,是一名巫醫。
18
巫醫隻看了我一眼,就說我被親近之人下了符咒。
算算時日,這符咒該是在我六歲時下的。
「公主此前是不是總感覺四肢冰涼?」
「是。」
「那便對了。」巫醫撫著花白的胡須,告訴我:「先是四肢冰涼,而後軀幹發冷,頭暈目眩,等到昏迷吐血,日子便不剩多少了。」
「此咒名為噬女咒。施咒者會在施咒前設下禁制,不允許受咒者做一件事。受咒者若是做了此事,噬女咒自動觸發。」
「觸發之後,受咒者活不過二十五歲。」
他看著我,長嘆一聲:「很顯然,公主身上的噬女咒已經發作了。」
「這咒是如何施的?」我問他。
「連著三個月,依次給您喝下摻著符水的白米湯、黃米湯、黑米湯。三個月後的月圓之夜,滴血做咒,便是成了。」
六歲時,在皇上放言雲家女家主即為太子妃後,雲何琛確實逼著我喝了一段時間的米湯。
每次他都要看著我親眼喝下才肯走。
原來,那時他就對我下了咒。
我還天真地以為,自己四肢冰涼是因為衣裳太短。
「那勞煩您為我破解。」
可巫醫卻搖了搖頭:「若是噬女咒尚未發作,我還能幫忙一二。如今已然發作至此,老夫束手無策了。」
「所以,本公主時日無多了,對嗎?」
「是。」
屏風後傳來茶盞落地的聲音,是蕭霜降失態了。
我的心驟然跌進了谷底。
「當真……沒有一點辦法?」我艱澀地開口問他。
「老夫是沒辦法,但公主或許可以自救。」
「找出給公主下咒之人,問出當初他給公主設下的禁制是什麼。然後放掉他的血,讓他血幹而亡,再親手毀掉與禁制有關的東西,噬女咒也變消了。」
皇上近來身子一直不大好,與噬女咒有關的事情我沒有告訴他。
我和蕭霜降一起去了一趟雲府的地牢。
這地牢是雲家責罰犯錯的親眷所用,如今雲何琛正被關在這兒。
雲何琛果然癲了,整個人蓬頭垢面,沒有半點當初儒雅的樣子。
他正用一雙髒兮兮的手刻著木偶。
見我進來後,他眸光一凝,忽然便朝我跪了下去。
「參見皇後娘娘。」
我微微一怔:「雲何琛,你方才在說什麼?」
他誠惶誠恐地叩首在地:「草民參見皇後娘娘!」
隨後抬頭,痴痴地看著我,眼神中竟然流露了點痴迷。
「你……愛慕先皇後?」
雲何琛似乎沒有立刻聽懂我的話,愣一愣才頷首點頭。
「您還沒入宮時,我便傾心於您。原想著去顧家提親,可顧家看不起我們這種工匠,把您送進了宮。」
「後來我去宮中表演木偶戲,隻能遠遠看您兩眼,實在難受。」
「不過我雖然沒有福氣娶您,但兩任妻子都像極了您,也算是彌補了少時的遺憾。」
縱使我緊緊握著鐵柵欄,此刻也忍不住身形一晃。
不是這樣的,娘和我說過的故事不是這樣的。
故事的開頭,爹在開滿杏花的小道上遇見了娘。
杏花疏雨裡,娘穿著一襲紫绡翠紋裙,捧著書卷往學堂走。
爹看得入了神,直到娘消失在視野也沒有回過神來。
那日起,他日日跑到學堂門口,隻為偷偷看一眼娘。
等在娘那裡混了個眼熟後,他便悄悄給她送胭脂水粉和鮮花。
我那出身書香世家的娘當時年紀尚小,不諳世事,被他哄了去。
娘對他一腔真情,天真地以為雲何琛對她也是情意甚篤。
直到死,她也不知道自己給人做了一輩子的替身。
被雲何琛一把長刀捅進胸口的時候,她在想什麼?
那麼短的時間,大抵她連這荒唐的一生都來不及回顧吧。
饒是已經有心理準備,我依然遍體生寒。
「雲何琛,你真不是個東西!」
我揪著他的頭發,一個耳光狠狠扇在了他的臉上。
這一掌似乎把雲何琛打得更懵,他的眼神愈發混沌,迷茫地望著我。
「我問你,你當初給雲鳶下噬女咒時,設定的禁制是什麼?」
他愣了好一會,忽然正色看向了我:「公主?」
「雲鳶都死了,你怎麼會知道噬女咒?」
他反反復復打量著我,似乎是在回想什麼,半晌生生打了個激靈。
「不對,你不是公主,你是……鳶鳶?」
反應過來後,他忽然大笑了起來:「你知道噬女咒了?你要死了是不是?」
話罷,他終於注意到了我身後的蕭霜降,一隻手惡狠狠地揪住我的衣領。
「第八世女,所制偶人,屠盡全族。那個木偶是你做的,這些年殺了雲家的人也是你,對不對?」
「不全然。」我輕蔑地看著他,搖頭:「不止是我,還有阿姐的木偶。」
「阿柔?」他有些恍惚:「阿柔都死了十幾年,這和她又有什麼關系?」
「她有徐琅啊。那個逼著你到阿姐墳頭磕頭道歉的徐琅,便是當年阿姐那個木偶的原型。」
我捏著他的脖子,冷聲問他:「你當年給我設下的禁制究竟是什麼?」
「你這個不孝女,殺了雲家滿門,還想知道禁制?」他大笑了起來,眼神狂亂,臉上表情猙獰而扭曲:「我不會告訴你的,你就等著符咒發作身亡吧!」
雲何琛其人,一向自私,又怕疼惜命。
要不然也不會在死亡的陰影下一直活到現在。
在快被我擰得喘不過氣時,他終於松了口:「木……偶……」
「什麼?」我追問
「禁制是制作木偶……」他漲紅了臉,艱難開口。
我陡然松開了手。他失了力後,重重撞上了牆壁。
「我記得當年皇上放話之後,你為了讓我當上太子妃,日日教我做木偶,可噬女咒發作的條件居然就是制作木偶……」
地牢裡密不透風,我卻冷得發抖。
「雲何琛,你……從沒想過讓我活,對不對?」
他撐著一條腿,吃吃地望著我:「是。你當時是雲家唯一的女兒,我既想讓你成為太子妃,又怕谶言成真,所以早早便給你下了噬女咒。」
「雲鳶,我有什麼錯?錯就錯在你是雲家第八代女兒,你生來就背負著屠族的預言,等待你的隻有死路。」
「那我和阿姐又有什麼錯?」我失聲問他,剎那間淚流滿面。
「你若真怕谶言發生,就別娶妻生子,絕後便是。憑什麼生了我們,又殺了我們?」
時至今日,我才知道,原來六歲那年懸在我頭頂的屠刀,從未挪開過。
它隻是換了個時間落下而已。
聲嘶力竭之下,我跌在了蕭霜降的懷裡。
眼淚翻湧而出,滴落在湖色的錦緞上,浸出一大片水漬。
為我,為阿姐,也為那些剛出生便被勒死、溺死,連長大資格都沒有的雲家第八代女。
蕭霜降望向我的目光,一片蒼涼。
他想安撫我,想要衝我笑一笑,可他費力扯起嘴角,卻笑怎麼不出來。
雲何琛為我設下的禁制是木偶。
而消除噬女咒,要親手毀掉與禁制相關之物。
蕭霜降……與禁制相關。
那日巫醫臨走之前,悄聲與我說了一句話。
「按理說,噬女咒不該發作得如此之快,公主身邊許有精魅作祟。」
「與精魅相伴,縱精魅無害人之意,但其食人陽氣,萬分傷身。」
他意味深長地告訴我:「長此以往,早逝也。」
19
那日,我親手放幹了雲何琛的血。
這個將屠刀懸在我頭頂十幾年的男人,肢體不全地匍匐在我的面前。
像一隻毫無尊嚴的牲畜,一遍遍地央求我饒過他的性命。
「雲家的宗牒上隻剩我了,你忍心讓雲家滅族嗎?」
我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垂死掙扎,腦海裡想到的人卻是我娘和阿姐。
原來死亡的過程是這樣的。
我光是看著便覺得疼,那她們死在至親至愛之人的手裡,會不會更加苦痛?
我決然拂袖,雲何琛拉住我衣角的手陡然垂落。
血在地牢裡蜿爬行,有淚水自他的眼角滑落。
他苦笑著,啞聲道:「終究是逃不開這宿命。」
萬般皆有因果。可究竟是先有因後有果,還是先有果後有因,又有誰能說得清呢?
他睜大眼睛,死在了我的面前。
我忽然想起五歲那年,他和娘帶著我與阿姐一起去郊野放紙鳶。
我跑累了,一屁股坐在草地上不肯起來。
他將我高舉過頭頂,讓我騎著他的脖子,笑著打趣我:「我們鳶鳶是個小懶蟲。」
阿姐穿著桃紅柳綠色的齊胸襦裙,綁著雙髻放紙鳶,發帶揚起漂亮的弧度。
草長鶯飛二月天,娘就坐在河邊含笑望著我們。
後來,再也沒有這樣的好光景了。
我也再未放過紙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