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挽胸腔劇烈起伏,努力克制哽咽的聲線:“是她殺了我爸爸。”
“挽挽,那時候你還小,是你爸爸不讓我告訴你具體的病情,那個時候你爸爸自己也是決定放棄治療。”
陳醫生聲音溫柔,就像從前爸爸跟她說話時的模樣——
“他說,他的挽挽是個很聰明的小朋友,以後肯定有大出息,會有很寬廣的未來和很深厚的見識,挽挽會替他去這個世界各處走走,替他再好好活一遭。”
“所以,他不想再苟延殘喘,一來不願意讓你看到他因為化療而憔悴的樣子,再來也是想剩些錢,好讓挽挽往前走的時候可以有錢買車票。”
“他想讓挽挽成為一個自由自在、沒有煩惱的孩子,可以永遠有大步向前的勇氣,也有重頭再來的底氣。”
好讓挽挽往前走的時候可以有錢買車票。
這是周軍的願望。
卻是現在的周挽從來沒有卻想過的奢願。
她是一隻稚鷹,她可以往前飛,但永遠有一根繩子束縛著她,隻要飛遠就會一點一點把她往回拽。
拽得生疼,羽翼剝落,血肉模糊。
小巷裡的路燈昏暗,縱橫交錯的電線在頭頂纏繞,黑壓壓的像是整片黑夜都要覆下來。
她明白爸爸的想法。
也能理解他做出放棄治療的決定。
但這一切真相都來得太突然,讓她無法承受。
所有的一切,她最無法原諒的還是郭湘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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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無法想象,在爸爸決定放棄治療後,又聽到自己同床共枕多年、愛護多年的妻子也立馬同意時,他會是一種怎樣的感受。
至少會有一點點唏噓和委屈吧。
而周挽更清楚一點。
郭湘菱這麼做沒有一絲一毫是因為她或這個家,全是為了自己。
所以,就是她殺了爸爸。
周挽的心尖像是被什麼掐住了,湿漉漉地開始往下滴血。
她是個極為理智的人,但此刻,有什麼情緒似乎在失控,一步步走向更加糟糕的方向。
她從未有一刻像現在這樣恨過郭湘菱。
她甚至很陰暗很惡毒地想——
為什麼當初,死的不是郭湘菱。
這個念頭出來的那瞬間,周挽自己都嚇了跳。
但也僅此而已,這個念頭沒消失,她隻是自嘲地想,她終究還是像郭湘菱多一點,如果是爸爸,一定不會有這種念頭。
她想要讓郭湘菱失去一切。
她想要讓郭湘菱付出代價。
她想要讓郭湘菱痛不欲生。
她甚至可以放棄自己的未來,也要為父親掙回一口氣。
她這麼想著,低頭往前走,額頭忽然撞到一人胸膛。
抬頭,對上陸西驍帶著笑意卻又慣常淡漠的眼。
他伸出手,指尖在她臉上很輕地碰了下:“站這半天了,又裝看不見我?”
周挽不知道為什麼,這一刻心間鼻間都湧上一種滔天的委屈,她眼眶迅速湿潤,連帶著呼吸凌亂又脆弱,一滴眼淚砸落在地。
她狼狽地想低下頭,卻在下一刻被陸西驍錮住下巴抬了起來。
他並沒有因為她突然的眼淚而無措,隻是挑了挑眉,淡聲問:“怎麼,誰欺負你了?”
她沒說話,她說不出話,喉嚨被什麼堵住,隻能溢出幾聲湿噠噠的哭腔,更多的眼淚落下來,濡湿了他的指尖。
陸西驍俯身,指尖順著她眼睫觸碰,刮蹭下淚珠。
他嘆了口氣,低聲:“怕什麼,老子給你出氣。”
這回,周挽再也克制不住。
她下巴掌握在陸西驍手中,隻能抬著頭,眼淚就這麼大顆大顆地直接砸下去,沾湿了整張臉,就連嗚咽都忍不住,痛哭出聲。
陸西驍見過許多女生哭,但沒見過周挽這樣的。
她是內斂安靜的,卻被滔天的酸澀淹沒。
那是一種近乎崩潰的哭聲,自暴自棄,沒有一點餘地偽飾。
最終,他抬手,環過她後頸捂住她湿漉漉的眼睛,將少女摟進了懷裡。
“周挽。”他嗓音磁沉,貼在她耳畔,“我帶你去玩好不好?”
周挽的眼淚迅速從他指縫逃逸,沾湿他衣服。
過了很久,她一點一點抬起手臂,環住了陸西驍的腰。
她閉了閉眼,收緊手臂,感受到他周身的溫度和氣味。
周挽嗓音破碎,努力說出口,“對不起。”
“對不起什麼。”
她隻說:“對不起,陸西驍。”
連鼻息和嗓音都是破碎的。
陸西驍並不明白她在道歉什麼,但見她這模樣也懶得糾纏這點,隻是笑了笑說:“是夠對不起的,這衣服你得給我洗幹淨。”
16、第 16 章
深秋的夜晚露氣重,陸西驍將身上的衛衣脫下來,隻剩下裡頭一件短袖,他作勢要讓周挽穿上。
周挽看了眼他身上的單薄衣服,搖了搖頭,後退一步,無聲拒絕。
陸西驍才不理她,扯著人手臂拉近,直接將衛衣給她套進去,動作太粗魯,把周挽頭發都弄得亂糟糟。
他索性拽掉她皮筋,用手指當梳齒,將她頭發重新理順。
“手。”陸西驍淡聲。
周挽將手伸出袖管。
那衛衣太大,套在她身上可以當裙子,手也伸不出來。
像是偷穿大人衣服的小朋友。
陸西驍無聲地提了提嘴角,轉身繼續往前走。
周挽跟著他走過好幾個紅綠燈,淚早就幹涸在臉上,她在綠燈最後三秒時跑了幾步,到陸西驍身邊。
“我們去哪?”她問。
陸西驍側頭看了她一眼:“現在才想起來問?”
“……”
他笑:“去把你賣了。”
“……”
深夜的末班公交按著喇叭駛過。
陸西驍握住周挽的手腕,隔著衛衣布料。
周挽愣了下,垂眸看向他的手,修長骨感,冷白皮膚,底下青筋明顯。
他做這樣的動作自然極了,都沒看她一眼,沒什麼表情地繼續往前走。
察覺到周挽的視線,陸西驍側頭看,又順著看向她手臂,他揚眉,漫不經心道:“想跑也來不及了。”
“……”
去把你賣了。
想跑也來不及了。
周挽輕聲說:“我沒想跑。”
陸西驍笑起來,誇她一句:“那你膽兒還挺大。”
“賣我又不值錢。”周挽說。
陸西驍上下打量她一圈,配合地點頭:“是,小平板兒,賣不出價。”
“……”
他說的太直白,目光更露骨,周挽羞恥地低下頭。
陸西驍捏了捏她過分細瘦的手腕:“養肥了再賣。”
周挽跟著陸西驍不知拐了多少彎,穿過多少紅綠燈,到後面車輛越來越少,連帶著路口連紅綠燈都沒有了。
再往前走,周挽聽到摩託引擎轟鳴的聲音。
這聲音有點熟悉。
周挽想了好幾分鍾想起在哪裡聽到過,昨天陸西驍打她電話時背景音裡就是這個聲音。
他應該經常來這。
最後,來到一片破舊的小區,拐角處有一間二十來平的超市。
陸西驍松開她的手,掀開門簾,走了進去。
周挽猶豫了兩秒,也跟進去。
超市內白熾燈刺眼,毫無修飾地照射下來,周挽看到裡頭坐著的幾個流裡流氣的男生。
男生們的目光齊刷刷地看向周挽。
周挽不自在地往陸西驍身後靠。
陸西驍則坦蕩往旁邊跨一步,徹底將周挽擋到身後:“看什麼呢?”
“怎麼還不給看了。”其中一個男生笑著調侃道,“這誰啊,女朋友?還是頭一回見你帶人過來。”
陸西驍笑笑,懶得解釋:“車呢?”
“後頭呢,你今天要玩?”
“昂。”
陸西驍再次牽住周挽,這回牽的是手,拉著她往後走。
掀起卷簾門,裡頭是一個昏暗但偌大的空間,別有洞天。
一邊是幾輛锃亮帥氣的摩託,另一邊是賽道。
他從旁邊抄起一個小些的頭盔,剛要給周挽戴上,注意到她臉上幹了的淚痕,他抬下巴:“去洗把臉。”
周挽走進衛生間。
這裡隻有冷水,她用冷水洗了臉,又出去。
任由陸西驍給她戴上頭盔。
他看著她眼睛問:“敢麼。”
周挽眨了下眼:“我自己騎嗎?”
“你會騎?”
“……”
她搖頭。
陸西驍笑了聲:“坐我後面。”
周挽點頭。
陸西驍將她的擋風眼罩拉下,“咔噠”一聲。
在摩託車啟動的那一刻,周挽才明白為什麼陸西驍要問她一句怕嗎。
從前周軍也騎摩託車,周挽總坐,她總是吵著讓他快些快些,要超過旁邊的車才行。
但跑賽道的車和跑路上的車當然是不一樣的。
車衝出去的那一刻,周挽就反射性地摟住陸西驍的腰,逼出一聲尖叫,她渾身緊張,額頭貼在他後背閉緊了眼。
賽道上設置許多障礙和急轉彎,好幾次人都傾斜到幾乎挨著地面。
“周挽。”陸西驍忽然叫她名字。
她好不容易才在疾風中應聲。
“睜眼。”
她不敢,更加抱緊他,眼睛閉得緊緊的。
“我讓你睜眼。”他說。
周挽顫聲:“我不敢。”
陸西驍當然能治她,簡單得很。
他將油門踩到底,引擎轟鳴,打在身上的風更猛烈。
周挽難得在他面前大聲:“陸西驍!”
他得逞地壞笑:“睜眼,我就慢點。”
周挽睫毛飛快地顫動著,終於緩緩睜開眼。
她看到陸西驍流暢的脖頸和突出的喉結,也看到周身飛過掠過的景致。
腦袋被緊緊罩在頭盔裡,感受不到猛烈的風,讓人產生一種莫名的安全感。
她這十幾年來都循規蹈矩、按部就班,從未經歷過什麼超出的事。
而現在——
不知道為什麼,周挽忽然想起今天陳醫生對她說的話:
他想讓挽挽成為一個自由自在、沒有煩惱的孩子,可以永遠有大步向前的勇氣,也有重頭再來的底氣。
她想,陸西驍或許就是這樣的人。
感覺到她放松的手,陸西驍便知道她睜了眼,故意捉弄她道:“抱這麼緊,腰都要被你勒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