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是妖君心有怨恨,便指使這天火降下,要毀了仙人二界啊!」
初至人間,他們便不由分說地將一切矛頭都指向我。
眼見這天火要將大地燒穿一個洞來,我調動體內還未被浸染的神力,指向天火:
「凰初心中不曾有怨。
「孰是孰非,這天地間自會有定論。
「還望眾位仙君先解眼前之困,莫要妄加揣測。」
世人口口聲聲說,妖族慣會作惡。
可眼見這人間流離失所的模樣,唯有我記得,神祇愛眾生。
既已成神,凰初再不會讓妖族蒙受不白之冤。
可天火的威力巨大,唯有我與鳳綾可以身阻擋。
其餘的仙君見這勢頭得以控制,將仙力盡數打在了我身上。
「人界沒了就沒了!大不了再過個幾萬年,又會孕育新生!」
「此刻若不誅殺妖女,將來為禍的可是仙界!」
他們是瘋了,瘋了一般地討伐妖族,以證實那自古至今的偏見確是真理。
我的軀體被多方力量裹挾,像是被撕碎了一般。
眸子被染得通紅,軀體即將崩壞之際,我朝著天空嘶吼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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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聲音穿透了洪荒,回蕩在浩渺天地間,像是來自曠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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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臂被折斷,幻化出長著紅羽的雙翼。
脖頸被割破,生長出傲視蒼穹的頭顱。
筋骨被剝落,血脈中流淌著的神脈徹底覺醒!
神志匯入虛空,祖神就定定地站在那兒,笑望著我:
「自我歸於混沌起,天地間再無神祇。
「你與鳳綾皆是鳳凰神身,我將擇一為神界之主。」
我的眼中不知不覺盈滿了淚花:「那則預言……可是祖神刻意為之?
「鳳綾她,早就知道您要做的抉擇?」
祖神笑而不語,轉身再次離去……
原來,邪魔從不曾再次滋生。
唯有人的貪念,可肆意生長。
隻一瞬,我又回到了那片人間戰場,望眾生如蝼蟻般渺小,五感皆是前所未有的清明。
可我卻聽到千裡之外的大乘寺階上,掃著落葉的那個小僧啟元發出一聲嘆息:
「她該有多疼啊!」
火鳳真身迸發出的神力將那些仙君驟然擊飛了出去。
他們倒成一片,罵不絕口:
「這魔女竟敢如此猖狂!」
「倘若祖神在,定要將她挫骨揚灰!」
可是腳下仍幸存的人們,卻紛紛跪地俯首。
「神明顯靈,神明顯靈啊!」
失去了多重力量的夾擊,我毫不猶豫地張開了寬大的雙翼,承接著熊熊燃燒的天火。
他們做仙君的千萬載歲月裡,從未見過真正的神祇。
可神,一直都存在人心之中。
在人類眼中。
神明,會不遺餘力地護佑眾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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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火融入了我的羽翼間,化作柔軟而妖冶的曼陀羅華,漸漸止息。
天光乍破雲時,一道魔音入耳:
「凰初,我還沒有輸。」
隻見鳳綾以指腹催動額間若隱若現的魔印,化去一身仙力,徹底墮入魔道。
霎時間天地失色、黑雲密布,將我二人困在其中,不見天日。
她的眸子染上了詭譎的紅,隻離我一寸近。
她笑得詭異:「凰初,若我此刻將你誅殺,你猜他們,會信誰?
「到時,你的神力亦歸我所有,哈哈哈……」
她的笑聲洞穿了耳膜,如吸取魂魄一般漸漸抽走我筋骨中流淌的神息。
痛苦難耐間,我忽然睜開雙眼,灼灼地對上她的目光:
「縱使世人都不信我又如何?
「今日,凰初偏要以身證道!」
鳳綾斜睨了我一眼大笑道:「我生而為仙族,你一介妖,拿什麼來與我爭?」
可是鳳綾至今都不知曉,「成神」不過是祖神對我二人的試煉罷了。
化成真身的那一刻,我已然明了。
祖神歸於混沌是因她已頓悟。
三界自混沌中開闢,萬事萬物已自然演化出因果循環的玄妙秩序。
這天地間不能有魔,亦不能有神。
所以三界,早已不需要神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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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抬起頭,淚水如成串的珍珠滾落。
然而,正當我欲摧毀肉身鎮壓鳳綾心中邪魔的那一刻,一道足以穿透黑瘴的聲音清晰地在我耳邊響起:
「小妖,我來了。
「我……從來都信你。」
他一身白衣勝雪,如一朵不可觸碰的高嶺之花,從不為誰停留。
可他卻穿過迷霧,伸出了那雙不染塵埃的手,環住了滿身俗念的我。
我擠出一個笑容:「臭和尚。
「我早就原諒你了。」
他的眸子頓時化開成一汪春水,映出了我傷痕累累的臉龐。
「鎮魔一事,我來想法子……
「我們回家,好不好?」
我身上的血水染紅了他的僧袍,他終究還是慌了神。
可我隻猶豫了一瞬,便決絕地推開了他。
我指向人間:「可我更想……救救他們。」
隻一瞬,我身上的遠古神力又再次泛起光芒。
我笑著望向無垠的宇宙洪荒:
「祖神,凰初已想好。
「絕不成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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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上的所有力量瞬間迸發,將身邊那團黑雲卷入了鳳凰羽翼中,焚燒殆盡。
天邊一陣嘹亮的鳳鳴響起,喚來了五光十色的雲。
赤色的羽毛從我身上褪盡,一片片地撒向人間。
鳳綾痛苦地大喊了一聲:「啊!」
時間停滯。
遠處那天火燎盡的群山又見新綠,草長鶯飛。
原本已被燒得隻剩屍骨的村子於光陰倒流下恢復如初,華燈初上。
隻見鳳綾痴痴地從空中墜落,身上仍有絲絲縷縷不成氣候的魔氣緩緩湧出。
我的神力消耗殆盡,強撐著最後一絲力氣在空中遙遠地睥睨著她:
「同為鳳族,祖神使我二人於仙妖兩界分庭抗禮,你可知是因為什麼?」
她如一攤爛泥般癱倒在地上,可眼神中還是流淌著不甘:
「祖神是要讓我們二人相爭。
「勝者,才有資格成為受三界敬仰的神。」
可嘆她如今都未想明白。
是因神祇之力過於強大,若我二人中有一人敢心生妄念,另一人則持世間正道,便尚有回轉的餘地。
隻是我已沒有力氣再對她說這些。
鳳凰的神身把持不住,我又變回那個筋骨寸斷的小妖凰初。
玄清穩穩地接住了我的身體,半跪在地上。
可如今我的手腳都斷了啊。
我再也不能勾著他的脖子,要他也渡一渡我了。
我隻能歪著脖子,無力地靠在他懷中。
蒼白的雙唇輕啟:「玄清,我現在的樣子是不是難看極了。」
他忽然吻上我額間的青蓮印記,笑得有些哽咽:
「你看,山野的花開了。」
野花從石縫中生出,花籽隨風紛飛,開得很美。
妖族往後千萬年的歲月裡,也會像那不被看好的野花一般,活得肆意張揚。
我的眼角沁出一顆淚珠,滾落在他胸前:
「玄清,我們回家。
「好不好?」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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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輕柔地將我放在那片新草上,走向了鳳綾。
她從地上強撐起半個身子,顫顫巍巍地拉起玄清的一片衣角。
手背上黑色的經絡密布,交錯如蛇蟻爬行。
「聖……聖僧救我。」
玄清輕輕地拂落了她的手,忽然盤腿而坐,一手點於她的眉心。
他閉上雙目,口中怔怔念著什麼。
隻見鳳綾忽然捂著腦袋滾到地上扭作一團。
方才那些不明所以的仙君這才看明白。
佛子,是在念靜心咒,驅散邪魔。
「聖僧……聖僧,求您別再折磨鳳綾了!
「鳳綾,受不住啊!」
已有仙君驚惶失措地指向鳳綾:
「原來,那天火……
「是鳳綾仙君降下的!」
鳳綾口吐鮮血,铆足了勁爬向我:
「我原以為……自己機關算盡……
「終究是我蠢!是我蠢……
「哈哈哈哈哈。
「可憑什麼,連聖僧都從始至終向著你啊?」
玄清突然起身,雙手合十地走到她跟前:
「鳳綾施主,這世間的善惡,從不以仙妖而論。
「方才玄清念的也並非靜心咒。
「而是往生咒。」
魔氣入體, 邪念滋生。
她原本,大概也是不想的。
可佛祖隻會原諒她一次。
鳳綾的軀體頓時變得像沙粒一般輕,被風一吹,徹底消失在了這世間, 散入了六道輪回中。
玄清輕嘆了一口氣:
「佛祖罰她,永生永世墮入三惡道中嘗盡果報。
「阿彌陀佛。」
耳邊的聲音漸行漸遠,神志閉合。
我可能也要如祖神一般, 歸於混沌了……
可當我身處一片黑暗時, 卻窺見了一絲光亮。
「聖僧!
「聖僧要成佛了!」
原來, 這才是他的功德圓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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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丹海被一道金色的佛光普照。
五感又漸漸被拉回了人界。
當那雙柔軟又溫熱的手觸及我時,我才有了實感。
隻聞得他向天地起誓:「玄清,自願不成佛!
「佛祖渡世人, 也該……渡一人。」
睜開雙眼之際,那張清冷如月的面龐出現在我眼前。
我下意識地勾住了他的脖頸,如那日蓮妖初化人形一般。
「這便是玄清的答案。」
千年前, 我成了大乘寺唯一的妖。
千年後,他自請入妖界,做妖凰身側的佛。
我與他相欠的,許是一萬年都還不清了。
我的雙唇, 被一個熾熱的吻覆上, 隨後毫無顧忌地回應他。
隻一瞬,他眉宇間的霜雪消融, 唇齒間盡是蓮花香。
他撿起了地上那串沾了一抹紅的佛珠, 收入懷中。
又在我耳邊輕聲說道:「世間從無兩全法。
「玄清既負了如來,便不會再負你。
「先生出妄念之人,其實一直都是玄清。」
我忽然間想到了什麼,在他面前笑出了聲。
原來,那張「凰初與狗不得入內」的字條,他說的便是「喜歡」。
因為喜歡,才不可窺探。
仙族紛紛跪在我面前:
「凰初妖君……請收仙族一拜!」
「是我等,聽信了鳳綾的讒言!」
「從今往後,我仙族自願與妖族修好,共同捍衛三界正道!」
我輕嘆了一口氣,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回應。
玄清卻握緊了我的手:「妖君向來心善。」
我起身佇立在他的身側,笑意盈盈地拈起他僧袍上的一片葉, 放在手心:
「聖僧何時也會揣度他人心意了?
「這一葉一如來, 聖僧可要拿好了。」
可玄清卻沒有接過那片落葉, 而是撥開了我垂在臉頰兩側的青絲。
那片落葉自我手中飛走,不知最終會飛向何處。
「小妖, 你可知。
「心中有佛, 才是無上境界。」
我故作嬌態地將手指點在他的胸膛之上:「我偏要罰他們入妖界,給妖族磕十個響頭才成!
「妖界,可容不下佛祖啊。」
被玄清拒絕了九十九次後。
「(「」「那不若, 我一人隨施主回去贖罪。
「做世間唯一的妖僧, 可好?」
我順勢牽過他的手,與他一同轉身而去:
「可妖族向來貪心得很,尤其是那妖凰大人啊。
「聽聞她日日都要從妖界搜羅一位唇紅齒白的男妖, 能入得她殿的,無一不是俊俏郎君。」
「……」
玄清卻忽然揚唇一笑:「往後便用不著了。」
「為何啊?」
「因為貧僧自會入她殿中,為她夜夜誦經。」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