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折、柔!」
憤怒到破音的吼叫把美夢驚破,雲風翔怒極的表情扭曲了好看的眉眼。
林清兒環顧滿園狼藉,兩行清淚滾珠般落下。
「王爺,您送清兒的花……」
暮色四合,我竟昏睡了半日。懶洋洋起身,把竹條一甩,雲風翔的前襟出現一道汙痕。
之前沒注意,這兩貨竟都穿的藍底綢緞衣裳,一副神仙眷侶模樣。
我真是多看他們一眼都惡心。
「你簡直無法無天!我受夠你了!」
雲風翔揪起我的衣襟,力氣之大快把我整個人提起來了。
忽然皺起眉頭,嫌惡地松開手。
「血?怎麼來的?」他看著手上的黏膩血汙,又看了我衣襟上的汙跡。
「哼,誰讓門口那侍衛不長眼,不揍死他算我仁慈了。」
我撫平衣襟的皺褶:「別整得我很想看見你似的,不是為了和離,我早就一走了之了。」
人間一別,陰陽陌路,我自往生。
生生世世都不復相見。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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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後壽辰那天,雲風翔的臉陰得能滴出水來。
我慢悠悠來到他面前,命婦朝服跟他的蟒袍相互輝映,林清兒在一旁繡帕都快擰爛了。
讓她嫉恨的機會不多,這絕對是其一。
甭管他們如何神仙眷侶,真正能站在雲風翔身邊的,唯我一個。
宮外十裡飄紅,宮裡喜慶連綿。
皇上特設今日為聖壽節,雲風翔獻上紅珊瑚、靈芝、如意。
六王孝心大發,別開生面請了宮外的百戲團,在壽寧宮中博得滿堂彩。
精彩萬分的時候,耍吞劍的戲子忽地調轉劍尖,朝看臺正中擲去。
百戲團的戲子旋即亮出兵器,衝了上來。
「護駕!」現場大亂。
「大膽狗賊!」雲風翔空手跟刺客纏鬥起來。
一個賊人被他打飛,倒在我的腳邊,大刀掉落。
「刀給我!」他怒喝道。
撿起大刀,本能地想上去跟他共同迎敵,體內勉力壓制的痛楚卻在此刻失控,雙腿軟倒。
雙掌難敵白刃,雲風翔武功再高強也被劃拉出幾道血口。
大批侍衛終於趕來,將亂賊制服。
雲風翔捂著受傷的胳膊到我跟前,眼中的漠然和厭惡幾乎化作了實質。
沒有說一句話,但又什麼都說了。
曾經以身為盾替他擋下毒箭的人,如今,在他生死之際竟然袖手旁觀。
你既然覺得我變了,那便是吧。
「我替你擋了一次,痛了十年,你以為還有第二次嗎?」
我沒有下一個可以痛的十年了,興許十天都沒有。
我對雲風翔的見死不救,落入太後和皇帝眼裡。
和離,來得比想象中更容易。
一起從壽寧宮走出,雲風翔在長階下停住腳步,神色有幾絲恍惚。
或許是想起了多年前,他在此階下跪求了三日,隻為娶一個江湖女子。
攜兵符入京調動兵馬,於動亂中擁立太子榮登大寶,何等的功勞,卻什麼賞賜都不要,執著於我。
多年後,再次踏足長階,卻隻為擺脫我。
很痛,痛入肺腑,痛得讓我分不清究竟是毒發,還是心中的空洞在撕裂。
8
回到府中,我抱出鴛鴦錦被扔到院子裡面,點燃。
雲風翔不知何時來了,怔怔看著流光的錦緞被吞噬。
曾經舞刀弄槍的手,跟京城最好的繡娘學了三個月,才勉強繡出了交頸鴛鴦。
縫到鴛鴦眼睛的時候,總也縫不好,不靈動。
他一個大男子竟捏著我掐針的手指,同我一針針地縫。
我打趣:「叫人看見了,你這王爺要被人笑話成什麼樣?」
他還頗為得意:「古有將軍為妻畫眉,今有靖王與妃繡錦,美事一樁。」
最後兩人也沒把鴛鴦的眼睛縫得多好看,但它承載的綿綿情意撫慰了我輾轉反側的每個夜晚。
如今,所謂情意和著霉斑一樣腥臭的凝固的毒血,統統化作灰燼。
我拎起一個小包裹就走。
雲風翔從悵然若失中清醒過來,伸手攔下我:「東西交出來。」
「著什麼急,總得等我安置下來吧。喏,先給你這個。」
一個拳頭大的木雕放到他手中。
他隻看一眼就把東西擲到地上,狠狠掐住我的脖子。
「令折柔,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你一再耍我,當真以為我不會殺你。」
氣息一窒,一股甜腥從嘴邊湧出,沿著下巴流淌到他的手上。
他被燙到一般猛地縮手:「你……怎麼回事?!」
我咧開沾滿汙血的唇齒,滿意地看到了他眼中閃過的驚懼。
「嚇著了?我行走江湖,沒點唬人的伎倆怎麼行?你膽子也變得忒小。」
「你,簡直無可救藥!」
「承你貴言。」毒入肺腑,早已無可救藥。
豆兒來了芽兒來。
地上的木雕是一顆長芽的豆子,逃亡路上他就地取材隨手雕成,粗糙的手藝留下的稜稜角角,早被我盤包漿了。
被他這一摔,芽兒折斷了,豆兒多了一道裂痕,像愈合不了的致命傷。
曾被我們戲稱為定情信物的東西。
在決裂的時刻,我們親手摧毀了它。
真應景。
撿起豆兒,踩了芽兒,我頭也不回離開了。
此生別過。
9
我往城郊的宅子去。
卻瞧見一隊官兵把宅子圍住,一府老小都被繩索縛住拽出來。
首腦竟是林澈,曾經被我當街打斷腿的林清兒胞兄,如今的大理寺丞。
三嬸見了我跟見了救命稻草一樣,哭號道:「小姐,求你救救三娃,官爺說三娃混在百戲團裡行刺貴人,他才十四歲,哪來的膽子作惡?」
百戲、行刺、貴人……一道旱天雷劈在我頭上。
三娃自小喜歡百戲,早些日子我過來,他還歡喜地告訴我他拜了個頂厲害的百戲師傅,沒想到竟是那入宮行刺的百戲團。
我急忙上前:「住手!他們與此事絕無關系!」
林澈拔出刀:「大理寺辦案,你要包庇犯人?」
「他們都是我娘家人,我是靖南王妃,你想要攀咬靖南王府不成?」
林澈在外當差,我賭和離的消息應該還沒傳到他耳裡。
他冷哼:「若他們與本案無關,大理寺審理之後自會放人。」
我欺身上前,作狀要打,他應激之下一掌拍在我肩頭。
一口鮮血噴了他滿身,在他的驚恐中,我捂著胸口怒斥:
「好你個林澈,為了讓你妹妹上位,竟敢眾目睽睽之下重傷本妃!」
「你、你自找的!」他色厲內荏道,「晦氣!走,下一家!」
一隊官兵扔下三嬸等人匆匆離開。
我給他們松了綁,囑咐他們趕緊離開,仔細藏好。
事關刺殺當今皇上,向來有殺錯無放過,林澈也定會公報私仇。
唯有洗清三娃的嫌疑,一切才有轉機。
縱馬往王府趕。
想好了此生別過,他娘的還不到一個時辰就下輩子了。
趕到王府已經天黑了,拍打側門,小廝開門,見是我又重重關門。
運勁攀上了高牆,卻見牆下有一人以劍尖相指。
「王妃,請您離開。」
那天瑤院外阻攔我的侍衛,看來是因護院不力,被發落到看守側門。
我扔下一個墨玉發簪:「你去喚王爺過來。」
侍衛接下發簪,猶豫片刻,收了劍,往府裡去。
盞茶之後,雲風翔趕至牆下,一臉怒色。
「令折柔,你又發什麼瘋?你以為自己還是王妃嗎?」
「要是朋友搖擺喬肖,越馬風肖。」
相似的場景,同樣的話。
我在賭,縱使無情無愛之後,他對我還殘留有一絲愧疚。
雲風翔目光幽深,良久,低聲道:「下來,在上面像什麼話?」
我松了一口氣,早已酸軟不堪的身子一頭栽下。
餘光看到雲風翔身形微動,卻不及正在牆下那侍衛動作快,一伸手就把我接住了。
10
摔落在陌生男子的胸懷中,縱使他極快把我放下,我還是紅了臉頰。
抬眼,對上雲風翔的眼睛,凌厲的目光在我和侍衛之間流轉後,他拂袖而去。
回到主院,房門在身後一闔上,他猛地轉身掐住我脖子,壓在門上。
「你到底想幹什麼?給我說清楚!那侍衛與你什麼關系,肯為你辦事?」
我無力反抗,任由身子軟了下去。
他用力把我甩到一邊。
林清兒推門進來:「王爺,聽說令……令姑娘,這是做甚?」
兩人都來了,正好。
我說出三娃的事。
「當年路過黑石崖,三叔為推開你而遭巨石壓死,三娃是三叔唯一的血脈,求王爺救三娃一命。求清王妃說情,請林澈大人對三娃照拂一二,免受大理寺刑罰之苦。」
一頭磕在地上。
對峙多年,也不曾低頭,如今也顧不得那點自以為是的自尊。
雲風翔似有動容:「本王可……」
林清兒急忙打斷:「王爺情深義重,定不忍恩人之子含冤受苦。但是刺殺皇上此等大逆不道之事,若王爺插手,讓皇上無端起了猜疑……嘶!令姑娘救人心急,也不能把王爺往溝裡帶呀!」
一番義正詞嚴,讓雲風翔變了臉色。
林清兒上前來虛搭著我的肩膀:「至於我哥那邊,我倒是可以說說情。」
鳳頭履鞋底踩上我的手指,暗暗用力碾壓。
像當初我碾踩她的花那樣。
這點痛比起毒發的痛,不值一提,我有何忍不得?
卻聽見她驚叫一聲,摔坐在地。
「王爺,清兒肚子好疼……」林清兒捂著下腹痛吟,「清兒已有月餘不來月事……本想先請府醫得了準信,再告知王爺……」
成親多年未有子嗣一直是雲風翔的心病,聽到此話,噬人的目光恨不得在我身上捅個三刀六洞。
「要是清兒有個三長兩短,令折柔,我要你的命!」
一腳將我猛踹開,他抱起林清兒衝出去,急切的怒吼響徹一府。
「來人,叫府醫,不,請太醫!快!」
11
我伏在地上緩了好一會兒,把脫臼的手臂接回去,痛得冷汗浸透了內衫。
以為不會再痛的心,像被針挑落了剛結的痂,再一針針密集地扎進來。
當他對我的愧疚、對三娃的憐憫都煙消雲散之後,那個長身鶴立、風清氣朗的少年,終於死去了。
雲風翔殺死了那個少年。
蹣跚走出,看到那侍衛站在院牆陰影下。
「拿到了嗎?」
侍衛把雲風翔的腰牌和墨玉簪一起遞上。
腰牌是皇上御賜的「如朕親臨」腰牌。
墨玉簪的簪身是雲風翔書房裡密櫃的鑰匙形狀。
被冷落的這些年,我不是坐以待斃的。
我隻拿了腰牌:「簪子收下吧,能換不少錢,算是給你挨罰的補償。」
侍衛恭敬道:「自王妃從林澈那狗東西手裡救下我和妹妹,我王貴的性命便是您的。」
「罷了,隨我走一趟。」
徑直去了大理寺,腰牌開路之下,暢通無阻。
三娃被救出來的時候快沒了半條性命,若再晚去一會兒,不堪設想。
剛出大理寺不遠,忽遇大批兵馬疾馳而過。
不多久,城南起了大火,半個皇城都從睡夢中驚醒。
王貴打聽回來,竟是六王府被抄了,還走了水,燒得轟轟烈烈。
六王是當年扶持太子的勢力之一,有從龍之功,也落得如此下場。
天下承平,皇上意欲歸攏兵權。
權力更迭之後的兔死狗烹,不知還要獻祭多少性命?
雲風翔,你如何明哲保身?
趁著夜色出了京城,囑託王貴把三娃送到三嬸他們的藏身之所。
「你不欠我了。」
他給我磕了三個,背著三娃走了。
冰涼的寒意隨著夜色侵入體內,我攏緊自己,一步一踉跄。
罔極寺是皇上為太後祈福而修建的皇家寺院。
太後每逢初一到寺裡禮佛,我跪了快一個時辰才見到她。
「如朕親臨」腰牌奉還,連帶的,還有一爿兵符。
我給過雲風翔的,是他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