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王府裡獨守空閨了五年。
他把一個個侍妾抬進府裡。
我藏起了他的兵符,攥著他的命根,兩人就這麼互相忌憚、互相牽絆,相看兩相厭。
但,這個清晨,我決定放手了。
因為……我毒發了。
1
鴛鴦錦上潑墨一般星星點點的黑血。
我凝視良久,擦了擦嘴角,喚來丫鬟:
「跟王爺說,想要那東西,就來我這裡。」
「你又玩什麼把戲?」
他帶著一夜風流過後疲憊未消的起床氣,踢倒了我床邊的面盆架。
「沒什麼。」我抬腳邁過蔓延的水漬,「想跟你和離而已。」
「哈!」他嗤笑一聲,坐在床邊,譏諷的表情。
針鋒相對了這麼多年,我都沒動過離開的念頭,更多時候是找理由跟他鬧上一場。
他顯然不信。
「怎麼一股腥臭?」他剛坐下又站起來,嫌惡地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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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一走又是幾天不見人影。
看著又一次噴吐在兩隻鴛鴦上的黑點,像滋長已久的霉斑一樣。
又如同這一段早已腐爛變質的感情。
沒多少時間了。
我找不到他,但能讓他來找我。
一腳踹開虛掩的院門,正在院中撲蝶的姑娘停下了她活潑可愛的動作。
「王妃……」她連連倒退數步,好像我那一腳是踹在她身上。
我大步流星走進去,不小心踩死了幾株花。
「讓王爺來找我,就說我不想跟他過了,大家一別兩寬。
「等這靖王妃的位子空出來了,你努努力就能扶正。」
她轉了轉手裡的團扇:「王妃說笑了,我是側妃,豈敢逾越?」
我碾爛腳邊的花瓣。
「你逾越的事沒少做,別裝模作樣了。王爺今夜不來我房裡,這一院的夏菊我都給你踩了,別以為外頭那個三腳貓侍衛能攔得住我。」
黃昏,剛點上燈盞,雲風翔就踹開了房門,比我上午踹門用力多了。
「令折柔,你好膽,竟敢去威脅清兒!」
2
我撥了撥燈芯,讓燭火更亮了一些,看他,能看得更清一點。
「我威脅你的小美人了又怎樣?」
他一抬手把燈盞拍到地上,油脂潑下燃起一小片。
「我都讓你成為尊貴的王妃了,你還有什麼不滿足?
「清兒是太師府嫡女,屈尊在你一介草莽之下,當個側妃,已經夠委屈了。
「你還敢咄咄逼人?你自己過得不痛快,就見不得他人自在?」
我靜默地看著地上越燒越旺的火,心頭越來越冷。
他說得沒錯。
我不痛快,從身到心,沒有一個夜晚不在輾轉反側。
他陪伴其他女人的每個日夜,不甘,怨懟,難以抑制地滋長,跟體內的毒一樣壓制不住。
所以我也折磨他,又死死拽著他,巴不得他跟我一起痛苦。
終於成了今日的局面。
一股深深的倦怠感湧上來。
撿起燈盞,重新燃起燭火,放到桌上,那份和離書就映入了他的眼簾。
「這份福氣,我現在不想要了。甘也好,苦也罷,我隻一個人受著。
「王爺別礙我的眼,我也不礙你的地兒。」
他把那份薄薄的契書抖開,隻一眼,便又扔回桌上。
「和離?你這一招還算新奇,已經沒有別的把戲了嗎?
「真離了這王府,你還有什麼?到了外頭,你連喪家之犬都不如。」
噙著冷笑的他,燭火之下,依舊面如冠玉,一身貴氣,清冷而疏離。
江湖女兒,從小隻見粗鄙之人,哪禁受得住這般灼灼其華的謫仙人。
一眼沉淪,就是十年,也該清醒了。
3
「我用兵符來換呢?」
他雙眼微眯,充滿警惕:「你究竟想幹什麼?」
「我隻要離開這裡,你的東西,我都不要,包括兵符。」包括你。
許是驚喜來得太突然,他上位者慣有的疑心病就發作了。
兵符是我牽絆他最後的手段。
我一次次在府裡鬧得雞飛狗跳,他也不敢動我分毫,不就是因為能號令南疆十萬兵馬的兵符被我藏著?
他沉吟良久,拿起和離書,目光停留在我籤字畫押處,咬緊了後槽牙。
「我們的婚事是皇上賜下的,不是你想和離就和離的。」
「下個月太後壽誕,太後向來對我不喜,我若提出和離,太後定會準允。屆時,皇上也不好拂了太後的意。」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不以為意地輕笑。
「你倒是考慮周全。一個月後,你最好說到做到!」
說罷抬腳就走,頭也不回地扔下一句話。
「和離之後,就離開吧,京城繁華地,不適合你。」
王府的管家一早就候在院門前,靜待我傳喚。
「這是賬冊,這是田契,那個匣子裡的是下人的賣身契……」
「王妃……還請三思……」管家說起場面話。
「三四五六思過了,你家王爺愛給誰管就給誰管吧,我不費那心了。」
林清兒入府之初就說自己從小被母親教導如何掌家,雲風翔為了惡心我,讓她從旁協助我執掌中饋,林清兒得了雞毛當令箭,連賬冊都捧走。
我在街上打斷了她那欺男霸女的兄長一條狗腿,她才哭哭啼啼把賬冊送回來。
雲風翔那之後便不再到我院裡來。
把庫房的鑰匙也放到賬冊之上。
「告訴他,東西在庫房裡。」
沒頭沒尾的一句話,但雲風翔明白我說的是什麼。
我保證他找不到兵符。
就是要他著急上火,無能狂怒。
在我忍受毒發的這個月裡,憑什麼他還能跟林清兒卿卿我我?
我打小混江湖,心眼就這麼壞。
4
拎著小包裹,從側門離開,悄無聲息。
雲路長說這地方不適合我,倒是了解我的。
我不喜歡隻有一方天空的宅院,偌大的京城,不過是一座更大的宅院。
可我沒有可以去的地方了。
到城郊山上祭拜了爹娘,坐在地上,舉目望盡,無處歸去。
離開王府,便如喪家之犬。雲風翔該死的又說對了。
當初一路護送雲風翔到京城,一行鏢師死傷大半,我爹也落了一身傷病。
到底立了大功,被封為從八品御侮校尉,富貴起來便不願再闖江湖,在京郊置下了大宅子,跟死剩的幾個兄弟安生過日子。
過了幾年,熬不住走了,我把他葬在這後山上,再把娘的墓也遷過來,想著一家人應該齊齊整整。
「爹,娘,到時候見了我就狠狠罵我一頓吧。要不是女兒我鬼迷心竅,也不會連累了鏢局,不然,咱家的日子該有多快活。等著我。」
走了陸路,又轉水路,輾轉半月來到一個鎮子。
鏢局的牌匾已經不在了,宅子早易主了。
門口灑掃的老人認出我來,水瓢掉地上:「小姐,是小姐嗎?」
「是……梁伯?你怎麼回來了?」
梁伯擦著手上的水漬,輕快道:「校尉府宅子留給了你二伯、五叔,他們有家有口,老頭子我一個光棍,不想留在那裡天天眼饞,就回來了。買了這處宅院的老爺是個心善的,容留我老頭子幹點雜活。」
我明白。
無處歸去,便隻能從來處來,往來處去。
推開側門,梁伯帶著我到處走走看看。
宅子裡很多物事都變了,原本處處粗獷的地方,換成了精致的擺設。
沿著記憶中的路線深入,一步步走著,在已然不同的風景中,試圖尋找舊日的蛛絲馬跡。
爬滿青藤的山牆,我在這裡第一次看見雲風翔。
「要是朋友搖擺喬肖,越馬風肖。」
房上的朋友是過路的吧,過路的趕緊飛走。我用鏢行的行話驅趕他。
「鏢局?」
他翻牆下來,半身是血,卻笑得眉眼如畫。「正好,有趟鏢,接不?」
來路不明的「鏢」,鏢行是忌諱的。
但我迷了眼,把他藏了幾天。
「豆兒來了芽兒來。」是我們接頭的暗語。
豆兒是行話裡的姑娘,芽兒是小伙。
夜深人靜之時,低聲一說,他就從我房間牆後的暗門裡走出來。
把從廚房裡摸來的燒雞、滷肉、燒酒給他,看著他即便飢渴了一天,也端正坐姿細嚼慢咽。
受不了那做派,搶了他一個雞腿,他也不惱,用沾了油的手指刮一下我的鼻子:「小饞豆兒,也不怕長膘。」
半明半暗的燭火中,他柔和俊朗的臉龐像籠了一層輕紗,神秘而魅惑。
「豆兒來了芽兒來。」
輕輕的聲音消散,再也無人回應。
5
回到京城時,一個月已過。
在府外看見了王府的馬車。
「以為你死在外面了。」雲風翔透過馬車的窗子,沉下臉瞪著我。
我往車窗裡瞥一眼,林清兒正摟著他的一邊胳膊衝我媚笑。
看來東西找沒找著,並不影響他風花雪月。
「六王府的秋日宴,王爺帶個側妃赴宴,也不怕丟了靖王府的臉面。」
他的臉黑了一層。
「你還在乎王府的臉面,就不會在外頭浪蕩一個月之久!」
他揭開簾子抓著我手腕:「既然回來了,同我去六王府。」
我心頭火起:「不嫌我言行粗鄙,隻會被人取笑了嗎?」
林清兒怯怯勸說:「王爺,姐姐定是認為這一個月來,我管家看賬,越俎代庖,心裡有氣。如今正主兒回來了,我這做小的,就不去了。」
雲風翔氣憤地松開手:「她有何資格埋怨你,都是她自找的!」
簾子甩下,奢華的馬車拉著兩人風光赴宴去了。
因著剛才動怒,壓制的毒氣又在胸口翻湧。大口吸氣呼氣,也不見舒緩。
我還不信了,這股氣順不下去。
進王府直奔瑤院。
門口的侍衛攔下我來:「這是清王妃的院子,不得擅入。」
「你敢攔我?」還清王妃?當我死了不成?
一腳踹開院門。
秋菊滿院,冷香著秋水,簇簇竟相鮮。
雲風翔是真的寵林清兒,樣樣物事都盡顯心思。
我是最知道,他疼一個人會有多好的。
6
那時候,雲風翔還很心疼我的身子。
天南地北的名貴藥材,流水一般抬入我的院子。
每個痛醒的深夜,他緊擁著我,輕哼著,緩緩注入內力紓解我的痛苦。
是什麼時候開始變了的呢?
皇家圍獵,他因記掛我的身子而推託不去,遭到聖上斥責。
六王壽辰,他想拿下一塊血玉當賀禮,因錢銀不夠,被人捷足先登。
春日遊宴,我畏寒怕冷蜷縮一旁,而京城的貴女們花開漫天,他的目光按捺不住投向了明媚靈動的林清兒。
後來,我想他松快些,便忍著不咳喘,說身子大好了。
連太醫都不請,他就信了,藥材慢慢減了,斷了。
一夜,他依舊摟著我輕柔地哄拍,我裝作睡了,他便下床到外間喝水。
胸口的鈍痛忍不住,輕吟了出來,怕他察覺,泄了一聲之後就咬緊牙關。
外間的窸窣停了一瞬,他繼續喝水,沒有如往常那樣過來安撫我。
我知道他察覺了我的痛苦。
他也知道我察覺了他的察覺。
隻是用這種方式告訴我,他不會再體貼入微地照顧我,不會再感同身受地憐惜我的病痛。
那一夜他依舊睡在我枕邊,我睜眼到天明,眼淚濡湿了枕巾。
嫌隙既生,兩心猜疑,漸行漸遠,直到林清兒以不弱於迎娶正妃的盛大聲勢嫁進府裡,我當眾撒潑,他怒扇我耳光,終於不可挽回。
誰對誰錯,如今也無所謂了。
走進花叢中,折下那株瑤臺玉鳳。
原是種在我院裡的,嬌貴脆弱,我耐著性子精心把花養好了,但林清兒第一次來我院裡就看中了。
雲風翔扔下一句「你也配這花」便叫人連根挖起,移植到這裡,還給她的院子起名「瑤院」。
揪了一根竹條在手,像小時候路過菜花地那樣,一院錦簇盡低頭。
念頭通達,氣順了,一大口血噴吐出來。
毒名「相怨」,相怨斷紅腸。
軟倒在花中,隻覺得身子分外輕盈。
天為棺花為椁,若能就此隨香散去,倒也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