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覺告訴我他不是什麼簡單人物,不想他倒也十分真誠。
「我叫陸玖,字長風。
「現住東宮,皇帝是我父親。」
在我震驚的目光中,他緩緩俯身平視著我,嘴角揚起一抹好看的笑。
「沈姑娘,我們終於見面了。」
8
我自然沒什麼機會能結識太子殿下,唯一的印象是當年民間傳言,說是他一手促進的科舉改革。
而照他的說法,早在三年前的二月初三那日,他便開始期待能與我見面。
我思索片刻,驚醒那是我報名科考的日子。
他屏退侍衛在我身側坐下來,糖葫蘆也被一串一串地塞進我手中。
「我用了五年時間促成女子科考,父皇雖同意心中卻是不喜。
「朝堂爭議四起,人人稱我處事大逆不道思想有違綱常,改革多年來更是無一人報名。
「我差點就要放棄了。」
他轉過頭來,看向我的那雙眼中閃著細碎的光亮。
「沈姑娘,是你給了我希望。」
我莫名失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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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我給了他希望,而我的希望,又何嘗不是他給的呢。
在世人皆說女子該以夫為天的世道,在我被娘親逼著為顧宴丟失自我的日日夜夜中,是他給了我一條即使不嫁人也能走的路……
我幾欲落淚:「可以問殿下,為何要改革科考嗎?」
他沉默了許久,隻靜靜地望著河面出神,不知道在想什麼。
直到最後,淡淡一句。
「女子如花,自當盛放。」
那一刻,天空乍現一朵煙花。
照出身旁人,滿身光彩。
9
陸玖出宮,隻為見我短暫一面。
若我可入仕,那便開了女子為官的先河,亦證明他行事雖違逆綱常,卻並非異想天開。
分別時,他問若我過了科考入了仕途,世間人依舊無法醒悟,我又當如何?
而我堅定道:「世間如荒野,而我願做那星星之火。
「火光雖小,卻可燎原。」
一話畢,他瞬間露出滿目驚豔,轉身離開時竟是有些許踉跄。
直到走出去沒多遠,又猛然轉身幾步跨至我面前,口中重復念著同一句話:「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他抬起雙手,顫抖著想抓我的肩膀:「我問你,你從何處而來!」
我有些疑惑,他怎會不知我的來處?
卻也是如實回答:「林州府。」
這句話讓他眉間的期待散去了半分。
「那你可知周先生,周樹人周先生!」
「周先生?」我思考半晌,搖頭否定,「不知。」
「可知辛亥革命,可知五四、新文化運動!」
「不知。」
如此,他滿目期待驟然落空,隻餘方才激動時湧現的絲絲水波。
「殿下?您怎麼了?」
「無事……」他倉皇一笑,失落地將顫抖的手雙手藏在身後。
「說來你或許是不信的。
「我曾在一個時代走過二十餘年的歲月,那裡戰爭席卷大地,一眼看去滿是瘡痍。
「那裡命如草芥,幾萬人可以在一夜之內,被屠殺殆盡。
「而新思想與救亡圖存之人卻又如萌芽般,破土而出、生生不息……
「沈姑娘,我有一句話要送給你。」
他揚起嘴角,方才的情緒被一掃而空。
他說:「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短短一句,如雷貫耳。
在我震驚之時他已轉身離去,隻留下輕飄飄的一句話。
「期待能在輝煌寶殿中,再次同你相見。」
10
彼時我和陸玖都沒想過,一場突如其來的疫病,打亂了我們的所有計劃。
春闱開考前各方考生陸續入京,京都出入人流變大,疫病就此被帶了進來。
起初並沒有人發現,直到春闱結束後被抬進醫館的考生越來越多,郎中們發現患病之人皆是一樣的症狀。
最終他們判定這是種和天花一樣致命且傳染力極強的疫病。
沒有起痘沒有發熱,許多人的初期症狀甚至隻有腹痛嘔吐,所以郎中們開的藥也大多是調理脾胃的。
他們就這樣帶著這些不對症的藥回到家中,然後在幾日後卒昏而死。
我得知此事時已死了數十人,傳聞坊間也漸漸四散開。
城門口張貼了告示,令近日有嘔吐腹瀉症狀的百姓足不出戶,等待朝廷派人查驗。
這似乎坐實了那些捕風捉影的傳言。
人群議論紛紛,有人道他有朋友在朝廷做官,說這病在京中肆虐得厲害,明面上說死了十人,其實十倍都有餘。
「我也聽人說了,這病前所未聞,就連宮中太醫都束手無策。」
「那咱們是不是得趕緊收拾東西跑?」
「還是先去買米糧?哪次大災最先漲價的都是這些東西……」
我對此本並未太在意,腹痛嘔吐本就是常見之症,嚴重些引起脫水猝死也有可能。
可就在那些人四散著要去搶米糧時,顧宴帶兵自皇宮方向而來直奔城門,將一道明黃色聖旨舉過頭頂。
「京都疫病突起染病人數不詳,陛下以百姓性命為先,故而下旨。即日起,京都城門封鎖,任何人不準出入半步,違者斬立決!」
人群瞬時亂作一團,有想衝出城門的,有往回擠喊著去囤米糧的,還有孩子先一腳踏進城門,爹娘卻被攔在外面的。
我被擠在這些人中間,進不得退不得,直到一聲慘叫從不遠處傳來。
「死人了!快跑啊,這孩子患病了,大家快跑啊!」
空氣隻陷入了一瞬的寂靜,隨後所有人都一股腦兒往京中跑,他們刻意避開那倒地抽搐的孩子,也讓我有了機會向前一探究竟。
隻是才剛邁近半步,便被一人握住手腕向後扯去。
男人身上有淡淡的松木香,我不抬頭便知道是顧宴。
他焦急地看著我,眉頭微微皺起,語氣中帶著幾分斥責與擔憂。
「你不要命了!」
和他說的恰恰相反,我惜命得很。
可既讀了先人留下的萬卷醫書,便不能見死不救。
我拂開了他的手:「我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死。
「隻知道若我不救,這孩子必死無疑。」
顧宴眼中閃過片刻錯愕。
疫病肆虐,任何人冷眼旁觀都不足為過,哪怕是一心想護萬民的顧小侯爺也會權衡利弊。
他隻是沒想到,為何那個自小被養在深閨中的女子,會有這般讓人欽佩的勇氣。
「沈姑娘今日,又給顧某上了一課。」
他悽然一笑,手起劍落斬斷自己的衣角,兩步邁至身後為我捂住了口鼻。
「要防御好些。
「我不想姑娘有事。」
11
我沒能救活那個孩子。
她無父無母,已經在這條街上要了五六年飯。
來尋她的是另一個小乞丐,年紀比她還要小些。
也是個女孩子。
「姐姐是被她爹娘趕出來的。
「我也是被爹娘趕出來的,他們都說一定是我們做錯了什麼,所以爹娘才不要我們了。」
女孩向前半步,抓住我垂下來的衣袖,小心翼翼地問道:「她死了嗎?
「我也會死嗎?」
街上已經沒有人了,風挾裹著初春的涼意,吹冷了女孩的身體。
我跌坐在地上,將顫抖的雙手藏在衣袖中,再不敢抬頭去看她的臉。
上一個死在我面前的人,是我娘。
自從父親去世她便生了病,姨娘不給她請郎中,我就隻能自己給她治。
那時我一邊給她扎針一邊笑她:「之前發現我看醫書硬是抽了我好幾藤條,如今沒想到能救自己的命吧?」
她泣不成聲。
可我醫得了她的人,卻醫不了她的心。
她邁不過去被父親拋棄的這道坎,她依舊責怪自己隻生了我這一個女兒,責怪我為何偏偏是個女兒。
「鳶兒,你若是男子,你父親便不會這般對待我們了。」
這是她最愛說的話。
即使我熟讀四書五經,即使我學醫學商學兵法,即使我的本事早超過了這世間許多男兒,她也依舊是那句話。
「你為何不是個男子?」
可是阿娘,生為女子,便是有錯嗎?
思及此,我恍然笑出聲來,抬頭正對上顧宴略帶心疼的目光。
我指著地上的女孩,忍不住問他:「若她是個男子,是不是就不會被拋棄了?」
他不會明白。
他隻知道自己幼時受長輩疼愛,少年時受萬人追捧。
他這半生光彩奪目,所以在他看來,這世道便是最好最好的世道。
12
受疫病影響,春闱放榜時間推遲。
我幫不上什麼忙,唯一能做的隻有待在客棧裡不出門。
患病之人皆被轉去了城郊廢棄的皇家別院,太醫院和京中郎中傾巢出動,用了近一個月才確定了病症源頭……
考生中有人在路上喝了不幹淨的水,因此染病並傳給了同客棧的考生。
有考生見街上的小乞丐可憐,扔下了他吃剩下的半塊烙餅。
小乞丐們晚上生活在一起,白日裡又走街串巷,疫病因此在京都擴散開來。
而此事最讓我震驚的,是我們這些沒有患病的人除了不能外出之外,生活沒有受到絲毫影響。
官府每日都會有人來統計人數,然後固定時間送來對應的吃食。
不豐盛,卻足以飽腹……
人人都說這是太子殿下的功勞。
除了皇帝撥下來的賑災款,他率先拿出了東宮的所有財產,然後召集朝廷百官募捐,軟磨硬泡搬走了太後和皇後的嫁妝,又向宮中各位嫔妃要了許多首飾……
他用這些東西換來的所有糧食,保證了京都上上下下三十萬百姓不餓肚子。
我突然覺著要想改變這世道,也並非難如登天。
從用五年時間促進女子科考改革,到疫病突發為千家萬戶送去吃食……
萬人之上的陸玖,正堅定不移地走在前方,為我們舉起一束又一束火炬。
13
疫病被完全控制住時,已經到了夏日。
昔日熱鬧的長安街滿目荒涼,風挾裹著大雨,雷聲轟鳴,似乎在替千家萬戶向他們離去的親人做一場盛大的告別。
百姓們陸陸續續邁出家門,有人痛哭,有人大笑,有人互相擁抱感激還能相見,有人四處尋覓,再沒找到舊友。
我站在雨幕中,看到顧宴撐著傘一步步走近,最後將傘舉過我的頭頂。
隔絕了大雨。
他神色緊張,握傘的手竟有些發抖。
「我有件事想問你。
「我們的婚約,你還願意……」
「沈姑娘!」他話說到一半便被突然闖入的聲音打斷。
是陸玖。
他跑在前面,侍衛打著傘追在後面,兩個人全都淋得透透的。
顧宴見他來,主動退至一側,而他在我面前站定,臉上是怎麼都藏不住的笑意。
「沈姑娘,後日放榜!」
他匆匆而來,像是隻為了告訴我這個消息,卻又不隻是這個消息。
最終他再也沒忍住,猝不及防地抱住了我。
「一甲之列。」
他竟是有些哽咽。
「沈姑娘,你在一甲之列!」
他說後日,我的名字便可和男子一起,掛在貢院的高牆上。
便可以簪花披紅,騎馬遊街,受萬民稱贊。
此時此刻,我和他都以為我們邁出了改變這世道的第一步。
卻不知隻要皇帝一句話。
那百人皇榜裡便可以沒有我。
簪花披紅騎馬遊街,也全是奢望。
14
我擠在人群中,聽有人歡呼高喊,有人崩潰大哭……
我找了一遍又一遍,卻始終沒有在那皇榜上找到自己的名字。
陸玖不會騙我,他說我在一甲之列,可我反反復復地看著一甲之下的那三個名字,和我沒有半分關系。
我不知道過了多久。
直到天色變暗人群散去,我都還呆呆地站在原地不願離開。
後來陸玖來了。
他對我說抱歉。
「父皇和百官皆認為,女子不該登上皇榜。
「他們覺著,這是恥辱……」
恥辱……
他們生於女子胯下,卻將女子當作恥辱。
當真可笑至極。
我意外地沒有太難過,在這裡站了將近一日,看著太陽升起落下,群鳥飛來又離開。
想起那個死在大街上的小女孩,想起來京路上遇到的山匪,想起我同她們說,我定會為她們開一條路來……
想起最初的我隻想完成科考入朝為官,改變自己隻能屈居於男人之下的命運,向世人證明即使我是女子,亦可頂天立地。
可如今,我變得更貪心了些。
「殿下,我不在乎。」我抬頭看向陸玖,在他愧疚的神情中展顏一笑,「您也不必為此愧疚。」
我俯身向他道別,回客棧取出了那道聖旨。
這件事不能再拖了。
我找去顧府,顧宴不在。
我隻見到了他的母親。
見她身邊丫鬟環繞,盤著彰顯雍容華貴的發髻,價值不菲的珠釵插滿整個頭頂。
是我娘至死都想成為的樣子……
她對我的到來並不意外,隻是看著我手中的明黃色聖旨,臉色有瞬間的不悅。
「林州沈家沈鳶,見過夫人。」
她正眼都未給我,隻低頭吹著手中那盞早已涼透的茶。
天色已晚,我沒有再拐彎抹角。
「今日前來,是有事相求。
「求夫人與我一同入宮面聖,解除婚約。」
15
皇帝明面上對我倒是和善。
他說他仍記得我外祖父當年的英姿,一人單槍匹馬潛入敵營,帶兵八千拿下敵國三萬人鎮守的城池。
說若我不是個女兒家,估計如今也已繼承我外祖父的衣缽,為國徵戰。
「你這女子,確讓朕刮目相看。
「論才能論膽識,亦不輸男子分毫。
「所以朕便封你為平陽縣主,食邑三百,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