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麼痛快的事兒啊?
原來,這竟是在受苦嗎?
「王福年,王文進,你們要真心悔過,就別道貌岸然地影響我們生活。」
「可別忘了,就是你口中說的受苦,我替你們爺倆受了十幾年。」
阿娘丟下這麼一句,拉著我就要走。
王福年不知想到什麼,先是傷心,又兀地興奮起來,眼中迸射出光亮。
「素雲,當年你為了供我和文進,實在是受苦了。」
「往日都是我大意了,從今往後,你就看我們表現吧!」
娘沒停下腳步。
攥著我的手上,粗厚的老繭扎進了我心裡。
原來,她這雙手竟供養了兩個仙人。
我為阿娘不值。
可瞥見她掉出一點兒薄棉的袖口,如車轱轆的埋怨又被我生吞回去。
買冬衣的錢折成絹花,正戴在我頭上。
我又有什麼資格,去埋怨那父子倆?
我不該總看著旁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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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是為了我,這會兒阿娘就能穿上新冬衣了。
不知為何,我的臉上一陣火辣。
若是沒猜錯,此時我的臉應該和那王文進一樣的紅。
5
自那以後。
牛二手中的糖人兒我不羨慕了。
英子的鈴鐺手串兒,我也不羨慕了。
隻是不知為何,嬸娘身上那新做的皮裘袄,卻還是晃熱了我的眼睛。
即便在心中告誡自己千萬次,腦中卻總能幻想出阿娘將那皮裘穿在身上的樣子。
那父子倆,還是住在大河村。
連著幾日天一亮,他們就到鎮子上賣藝賺錢。
仙人變的戲法就是勾人眼睛。
牛二去看了一場,回來雙眼都冒著光。
「那戲臺子都叫人裡三層外三層圍滿了,我還是踩到我爹肩膀上,才看了個大概。」
討賞錢的瓷碗換成了臉盆,復又換成木澡盆。
這都盛不下,後來王文進大手一揮,幹脆將白花花的銀子通通塞進一個巴掌大的口袋裡。
眾人驚得說不出話,更是將碎銀扔的滿天飛。
天快黑時他們就回來,準時敲響我家吱呀亂叫的門。
一次,王福年手上帶著鳳凰金釵,那上邊兒還鑲著鴿子蛋那樣大的寶石。
「素雲你瞧,當年娶你時,答應過為你買支釵子,今日為你補上。」
他這樣說。
阿娘卻將釵子丟到地上,用腳踩成稀巴爛。
「你難不成忘了,當年我不過買了根素銀簪,你就對我拳打腳踢,扯著我的頭發上街退了。」
他怔了一下,又梗著脖子解釋。
「那時窮困,況且還要供我和文進買藥草補身子……你怎得分不清孰輕孰重?」
次日,王文進抱了一包袱的胭脂水粉進來。
「娘,七歲那年我曾說過,長大了定為你買這世上最好的水粉。」
「我到處打聽過,這是金雀樓出產的,最是出名。」
他這樣說。
阿娘一股腦地連著包袱丟了出去。
「街坊都知道心疼你娘,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勞累的像個老婆子。那時你是怎麼說的?」
王文進想了又想,臉上掛了些不耐。
「我說的是實話,凡人本來就都要生老病死,早點晚點的,又有什麼區別?」
這天我才知道。
我的阿娘,這個愛吃愛笑的小老太太,今年竟才堪堪四十又三。
再然後,看著每日不是摔就是砸的東西,王文進動了氣。
「我一片真心將這些最好的都送給你,你為何這樣待我?」
阿娘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你啟蒙那一年生辰,我也曾將一片真心送給你。你為何將它丟棄?」
「你給我的不過是個不值錢的破符袋,我給你的可都是人間最金貴的玩意兒!阿娘,這能一樣嗎?」
王文進滿臉不解,卻無可奈何。
往後的每一天,他們父子倆都來。
王文進說,再沒有什麼真心,比得了他們父子二人的真。
因為青雲劍宗的祖師說了,若想破了桎梏登上九重天,還需再悟。
太上忘情,並非弑妻弑母,而是要勘破至真至純的愛。
所以他們尋來,所以他們要不遺餘力地,向阿娘傾注全部的愛。
漸漸地村裡人的心,也變了。
最初他們對這兩位仙人雖不敢言語,心中也是不齒唾棄的。
可不知何時起,眾人的心裡那杆秤漸漸偏了。
有人說,「這林翠好大的福氣,竟能叫仙人屈尊降貴地求她回去。」
也有人說,「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堂堂仙人給她求饒,不過一個年老色衰的婦人,竟還擺上譜了。」
又過了幾日,就連嬸娘都成了說客。
「浪子回頭金不換,蘭花她娘。他們這樣誠心誠意的,你又何必如此小心眼?」
我不懂這和他們所謂的貴賤尊卑、仙凡之別,到底有什麼關系。
更不懂他們為何倒戈。
我隻知曉,阿娘不願回去。
後來,他們每日來時又會為我也帶上點兒東西。
今天糖人兒,明天鈴鐺手串兒。
村裡孩子們喜歡的,他們都買來送我。
還好,還好。
還好前陣子開始,我就不再羨慕旁人。
更不會為了這點兒恩惠,就有所動搖。
村裡人卻又將矛頭指向了我。
他們在院裡、田間將我拉住,苦口婆心。
想用滔滔不絕的道理,喚醒我這個天生缺根筋的傻子。
「蘭花,雖知你痴傻,身世可憐。可這做人啊,沒有你這樣自私的。」
「蘭花啊,從前你也並非鐵石心腸,如今怎麼變成了這樣?」
可我還是聽不懂。
6
這日,破門照常響了。
我踩著棉鞋照常打開。
這次,他們手中拿著一件兒油亮厚實的皮裘長袄。
索性再沒給我帶什麼吃食。
昨日,他們給我順帶了醉香樓的招牌,豬肉餃子。
這麼好的糧食,浪費了可惜。
我從地上撿起來丟到雞棚喂雞。
可憐我那沒福氣的雞,吃不了這金貴玩意兒。
吐了一口黑血,它竟就那樣死了。
我本想燉了吃肉,阿娘卻一把火將它燒了。
「撐死的雞,吃不得。」
不知為何,我忍不住打量起那件皮裘。
說不上是什麼獸的,隻看著就暖和和的。
我扭頭看阿娘,她幹著活兒,鼻子尖上凍得通紅。
腦海中閃過村裡人的話。
這一刻,我好像懂了。
猶豫了好半晌,我終是沒有收下。
但這次我沒再一把奪來毀得稀巴爛。
待人走後,我看著忙忙碌碌的阿娘,想了又想才問出口。
「阿娘,如果沒有我,你會原諒阿叔和兄長嗎?」
阿娘擦桌子的手頓了頓,像是想到了很久遠的事,長嘆出聲。
「不會。但也是時候,做個了斷了。」
她從脖子上扯下一直戴著的紅繩,露出一個針腳歪扭的平安符袋。
「蘭花,戴著吧。若娘……若娘走了,你就也走吧。」
「要記著,你並非痴傻,娘相信,就是你自己,也能好好地走下去。」
我的心沉了沉,像是一塊兒巨石重重地砸下來。
恨不能將血肉都砸成稀泥,痛進骨髓裡。
阿娘她,還是要走了嗎?
也好,這樣也好。
跟我住著作甚呢?
隻有幹不完的農活兒,補了又補的冬衣。
她苦夠了,合該跟著仙人去享受的。
那平安符袋還留著餘溫,我攥進手心裡。
幾乎用盡了全身的牛勁兒,才好容易張開嘴。
「好。」
父子倆再尋來時,阿娘將他們迎進了門。
我捏著衣擺,局促地幾乎要忘了呼吸。
本欲逃開的,可阿娘卻將我叫住。
「蘭花,坐過來。」
待我老老實實坐到跟前,她才開口。
「王福年,說吧。要我怎麼做,你們才能罷休?我做就是了。」
「素雲,我和文進這些時日又是賣藝,又是祈求,更是如流水般為你花錢。不說別的,笑臉總是該給一張的。」
王福年話音剛落,王文進又接了話。
「就是啊娘,我和爹已經付出了全部的愛了,不是我們如何罷休,是要問問你如何才能滿意,如何才能接受我們這樣至真至純的愛!」
「至真,至純?文進,你確定這就是你用一顆真心付出的愛?」
阿娘輕聲笑了,抬起頭看他。
他有些氣惱。
「隻要你接受它是至真至純的愛,它就是!你為什麼一直不願接受?」
「是不是就因你沒有仙根,所以就不想我和爹能證道真仙?」
「娘,我們已經用能想到的一切方式去愛你了,為什麼,為什麼你仍不滿足?」
王文進一連串的問話我都聽不懂。
轉頭看向阿娘時,她正用一種,似是不舍的眼神看著文進。
「好。接受,娘都接受。」
「你想要的,娘都成全你。」
阿娘的話音剛落,眼前的父子二人高興地近乎要跳了起來。
王文進一臉喜色地拉住王福年。
「爹!爹!感覺到了嗎?修為,修為松動了。」
「感覺到了,好像,好像冥冥中松開了什麼枷鎖……」
王福年老淚縱橫,不住地點頭。
二人口中叫嚷著什麼證道,什麼長生的奪門而出。
一人一柄劍指著頭頂上的蒼穹。
「太上忘情,給我破!」
……
「給我破!」
「破!破!破!為什麼?為什麼還不破?」
他們的聲音響徹這片天地,全村人又跑出來看熱鬧。
他們舉劍衝天破了多少次,大家伙就抬著脖子往天上找了多少次。
「有誰看到天上破開窟窿了嗎?」
大家面面相覷,一臉不解地紛紛搖頭。
王福年將手中劍憤恨地插入地心。
「到底是為何?到底是為何啊?明明都已付出至真至純的愛,為何還是不能破?」
王文進兩腿一岔,也不顧斯文了,一屁股坐到黃土地上。
「可祖師明明就是說,要勘破至真至純的愛啊……等等,勘破,破……」
他口中兀自念叨,好半晌猛地站起身。
「我悟了!爹,我悟了!勘破勘破,貴在一個破!」
「如今你我二人勘得真愛,自然當破,破而後立,成就無情!準沒錯,準沒錯!」
他激動地揮舞著拳,王福年咂咂嘴,也做出他那樣的神情。
「好!好好好!天要全我王家,天要全我道心!」
7
父子二人竟直直地往屋內奔去。
阿娘!
我的心一緊。
像是要明白了什麼,又不像。
不等我反應,眼前似有東西一閃而過,三道身影出現在天上。
「王文進,我可是你親娘!你當真要如此嗎?」
天上,阿娘的聲音像從雲層裡穿來。
「文進,別聽她的。區區蝼蟻,最多百年就化成一捧灰。若是證道成仙,你我與天同壽,誰還急得這千百年前的一副老骨頭?」
是王福年的聲音。
阿娘大笑起來,直笑得人心如火燒。
「王福年,你愚昧,你低劣,你連人都不配,卻還妄想成仙?」
「啊啊啊!住口!你給我住口!」
阿娘,阿娘……
再,沒有聲音了嗎?
我的阿娘呢?
我瘋了般地想朝無邊際的天上撲,卻摔落在地,沾染上一身塵泥。
畜生啊!
為什麼這樣的畜生,可以得道成仙?
為什麼啊?
我歇斯底裡地質問蒼天,卻叫血淚嗆得蜷到地上。
對了,去地裡。
我拼了命地站起身,又倒下,站起身,又倒下。
最後幹脆手腳並著朝地裡爬。
去找阿娘。
上次就是在那裡找到的。
一定找得到,一定找的到!
近了,近了……
血淋淋的身子,就在我眼前轟然落地。
咚!
砸進我眼中,心中,砸碎了我的骨肉。
「娘!」
我發出一聲嘶吼,上前去將人抱著,全是血。
阿娘身上,全是血。
「找郎中,阿娘,我帶你去找郎中。」
我想將她背起來,可這幾乎破碎成一攤泥的身子,卻從哪裡都下不了手。
「蘭花別哭,去、去……去劍宗,登,登仙門!」
阿娘大口喘著,每一個字都嚼出血。
不要,不要……
我的雙眼漆黑一片,隻剩眼前,無限放大的血紅。
「阿娘,求你,求你了。別離開我,別離開蘭花……」
「娘!娘!」
無論我如何再喊,她都再沒回應。
殺!殺殺殺!
前所未有的,滔天的恨怒之火,燒進我滿心滿眼。
「魔氣滔天,是何方魔物為害人間?」
一道莊嚴的聲音洗滌進我腦海。
是誰?
抬頭望去,不遠處,一朵青雲上站著個布衣的老者。
「竟叫那兩個墮入魔道的孽徒跑了,也罷,也罷。都是劫數……」
他揮手間,大河村恢復了往日歡笑。
就好像,方才的事如夢一場。
8
這老者就是青雲師祖。
殺害阿娘那兩個畜生口中,青雲劍宗那位道人。
我將額頭磕得出了血,染出一地紅泥。
「若師祖能將弟子帶入劍宗,他日血仇得報,弟子這條命就交給宗門,任聽差遣。」
師祖眼中閃過一抹憐憫,伸手輕輕一抬。
我整個人便騰空到那朵青雲之上。
「凡間已上百年無有仙資之人,本有王氏父子有望勘破天機,卻一念之差,墜入魔道。」
「也罷,大成若缺,大巧若拙。你先天之弊,倒成全了你修成劍心的機緣。」
「即便沒有仙根,若願千錘百煉修一劍,也能洞徹通明心。」
師祖說的我幾乎聽不懂。
但我聽懂了兩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