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殺妻臺上給自己撿了個阿娘。
她渾身是傷,奄奄一息。
我殺雞賣田,用一顆真心細細呵養,總算將她養成了愛吃愛笑,和藹可親的正常老太太。
直到自稱她兒子的人,一劍橫在我脖頸前,質問阿娘。
「你當真要為了這個傻子,拋棄我和阿爹?」
本以為我又要變成沒人要的野丫頭,阿娘卻護到我身前,拉起我幹瘦的手。
「你爹殺妻證道那天,我就已經死了。」
「如今我不是你娘,我的蘭花也不是沒人要的傻子。」
1
青雲劍宗兩位父子仙人到我家時,全村人都跑到我家門口看熱鬧。
再沒人說我阿娘是不祥之人。
平時總欺負我的牛二扯著鬼臉朝我撇嘴。
「大傻蛋又沒人要嘍……」
我瞪了他一眼,用袖口將凳子面兒上擦了又擦,搬到仙人們跟前。
看向他們二人泛著光的華服,
我漲紅了臉,用手擋住了自己粗布短袄上的油點兒,往後撤了兩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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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坐吧。」
他們自稱是阿娘的丈夫與兒子,於情於理我該喚一聲阿叔、兄長。
可他們這樣騰雲駕霧,無所不能的仙人,想來是不願認我這一門親的。
那年輕的沒落座,卻皺起了眉。
「沒想到我娘竟過了三年這樣的窮苦日子。」
「你苛待本尊發妻,不敬仙人,本該奪了魂魄永不入輪回的。」
年老的仙人看著我,高高在上的那雙眼睛,似是要將我的心都看穿了。
「大道至善,念在你救她一場,功過相抵。我們將她接走後,就從此相忘吧。」
從此相忘,就算是至善了嗎?
可為何,這大道的善,卻將我心口扎得生疼?
和阿娘的過往種種如一場快速倒退的夢。
夢醒了,我還是大河村裡人人笑話的傻子。
然而阿娘要走了,要跟著仙人去享福了。
「為何不作聲,難不成你還要我們報答你?」
年輕的仙人看著我,眼神似乎要將我洞穿。
沒有,我沒有。
我隻輕輕地搖頭,淚珠就從眼裡晃出來。
救回阿娘我是自願的,沒日沒夜地精心呵養也是自願的。
沒人要求過,都是我自願的。
並且,甘之如飴。
沒有恩情,又何來的報答?
可不等我開口,門外的嬸娘卻搶了先。
「再怎麼說我們蘭花也是救了林翠的,如今你們將人要走,叫她一個傻子怎麼活?總要留下些……」
嬸娘向來潑辣,可如炮珠子的話還沒說完,就在年輕仙人如劍芒的眼神中,縮著脖子噤聲。
「嗤,低劣的凡俗愚民。果然滿心滿眼都是為了黃白之物。」
年輕仙人那雙超脫的眼,又掃向我。
「沒想到傻子也會藏小心思。說吧,你想要多少錢?」
我從沒想過要錢。
卻也被這威嚴的聲音審得又屈又惱。
因為我真的藏著私心,偷偷祈盼著阿娘能夠留下。
可縱是我這個傻子都明白,我連眼前仙人的頭發絲都比不得。
更何況當年她病愈醒來,原也是嫌棄我粗鄙,不願認我的。
現在看來,她的冷若冰霜,她的袖手旁觀,都是因為她有更好的孩子。
一切都有跡可循了。
如今她親人找來,我該為她高興的。
卻不知為何,渾身上下每一處都在痛,痛得連呼吸都忘了。
「蘭花,蘭花快出來,瞧瞧阿娘給你帶回什麼了?」
阿娘,哦不,林翠姨的聲音遠遠地傳來。
卻在一隻腳踏進房中時,愣住了。
她握著絹花的手僵在空中,看了好半晌才張口。
「你們怎麼來了?」
「素雲,聽聞你還活著,接你到宗門享福。」
年老的仙人起身就要拉上林翠姨,卻被她拍開。
「大可不必。大河村水土養人,我和蘭花住的挺好的。」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卻笑了,走過來拉著我坐下。
「王福年,當年你殺妻證道的時候,素雲就已經死了。」
「我如今叫林翠,是大河村的人。」
王福年神色變了變,沒了方才的凌厲,語氣像是服了軟。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當初我也是迫不得已。」
「過去的事了,咱們都得往前看。」
「呸!去你娘的往前看,趕快走吧大仙人,別打擾我和蘭花。」
阿娘說著就要撵人。
不等王福年反應,他兒子將我提起來,一柄利劍橫到了我的脖頸上。
「娘,你當真要為了這個傻子,拋棄我和阿爹?」
阿娘猛地擋到我身前。
「王文進,我家蘭花不是傻子。你敢動她一下,老娘跟你拼命!」
2
王文進恨恨地瞪著阿娘,恨鐵不成鋼似地開口。
「竟能為了這樣蝼蟻不如的人和親生子拼命,也難怪你沒有仙根,愚不可及!」
「所以人人都該像你和你爹那樣,為了證道弑妻弑母,才算聰明嗎?」
阿娘紅了眼,梗著脖子迎上那把劍。
「那你來啊,像三年前那樣,將你親娘殺了。來啊!」
什麼?!
那時阿娘一身的傷,竟然是……是他們?
剛生出些暖意的心,在這一刻仿佛墜入了更深的冰窟。
想到阿娘要走時那鑽心的痛,我打了個寒顫。
僅僅離別之痛就叫人無法呼吸。
那阿娘她被利劍刺破時,又該有多痛?
「娘,你也是王家的媳婦,難道你不盼著王家好嗎?反正你不過是活數十載,為了我和爹證道成仙,你的犧牲是有價值的!」
王文進手中的劍抖了抖,終是丟到了地上。
「更何況,你這不是好好的?」
呵,好好的?
說得倒是輕巧。
剛撿到阿娘,她的衣裳被早已凝固的血染成了黑紅色,硬邦邦地粘在身上。
我燒了三盆水,用了五塊帕子才將她擦抹幹淨。
郎中來時,她隻剩一口氣了,若想活命,還得配一根上好的老山參。
就要秋收了,本是想著能多攢些餘糧。
可為了救她,我還是用半畝地找嬸娘換了銀錢買山參。
那山參又幹又瘦,看著倒像是蘿卜幹。
要不是三日後阿娘醒了,我和嬸娘都要打上藥鋪了。
這樣命懸一線。
就連我們兩個外人都提心吊膽了好幾日。
他們卻輕飄飄的三個字就揭過了。
身旁阿娘眼角的褶皺動了動。
我鼻子一酸,忽然生出強烈的怒意朝王文進撲了上去。
「你,你欺負阿娘,你枉為人子!」
他揮手間將我甩得老遠,譏諷地笑了。
「我枉為人子,那誰該為人子?是你這個傻子嗎?」
不知怎的,我原本憋進心裡的淚流了滿臉。
阿娘將我扶起來,氣得發抖,轉身就進了伙房。
再出來,她手裡提著一把菜刀。
「你們父子倆是非要我死才能如意?從前殺我是情非得已,這次呢,又是為了什麼?」
見阿娘發了狂,王福年抬抬手。
「文進,素雲。都別鬧了!非要這些凡俗之人看我王家笑話嗎?」
文進似是被噤了聲,喉嚨發出嗚嗚聲。
阿娘手裡的菜刀也跌落在地。
「就非要如此嗎?」
王福年像個苦主,皺著張老臉問阿娘。
「非要如此。」
王福年長嘆一口氣,朝王文進使了個眼色。
似是有所顧慮,他猶豫了片刻才幽幽起身。
「前塵過往還需時間撫平,罷了。總歸還有三個月期限,你總會後悔的。」
王文進也跟著走了。
事情好像告一段落,可我卻惴惴不安。
方才,我好像看到王福年的手,握成拳緊了又緊。
待人走後,我抱著阿娘哭成了淚人。
她摩挲著我的後背,輕聲問。
「害怕了?別怕,阿娘不會丟下你的。」
我直搖頭,隻覺心窩窩裡,好疼,好疼。
這時我終於回味過來,阿娘最初的冷待哪裡是嫌棄我?
分明是叫這父子倆傷透了心。
我早該覺察的。
可我還央著她認我做女兒。
僅僅為了私欲,一次又一次地撕開她的傷口。
3
我是個沒人要的野丫頭。
我娘生我時難產死了,我爹進山打獵就再也沒有回來。
牛二那個潑皮,常常帶著一幫孩子拔了我的秧苗,朝我丟泥巴。
「雞蛋鴨蛋鴿子蛋,你就是個大傻蛋!」
若是嬸娘扯著破鑼嗓子一喊。
「牛二,小王八犢子,天都要黑了你還在外面玩兒!」
他們就會哄笑散去,隻留給我一地狼藉。
隻有道觀裡的花奶奶總心疼我。
每一次,她都笑著替我擦去了臉上的淚。
「我們蘭花不是傻子,是這世上頂聰明的孩子。不然為何能把自己養的這麼好?」
可是,奶奶走了。
臨走前,她拉著我的手說。
「蘭花要聽話,奶奶走後,總會有人愛著你的……」
奶奶是大河村最厲害的道長,人人敬仰。
她說出口的話,不光我信,就連嬸娘那樣不敬神佛的人也信。
既然她說總有人會愛我,那就一定有。
會是誰呢?
我日夜都盼著。
直到那日,我忙活完地裡的活兒,遠遠地看到西邊山上,道觀紅瓦頂上的琉璃在泛光。
「奶奶,是你嗎?」
我剛問出口,隻聽咚地一聲。
一道黑影從天而降,壓垮了我剛救活的一片秧苗。
我驚地後退兩步。
好半晌,我再貓著身子湊上去一看,這才撿到了渾身是傷的阿娘。
將人救回來後,我偷著細細打量,她高挺的鼻梁和這張鵝蛋臉倒是像極了我想象中,阿娘的模樣。
村中人皆說閨女像娘,她那雙眼睛雖是閉緊了,瞧著也大得很。
難不成,難不成是花奶奶在天有靈,從天上給我掉了個娘?
正是因此,我才纏著她做我的阿娘。
可我這痴傻的腦袋,卻從沒想著問過她這一身傷痕的來歷,也沒問過她為何,總是坐在院中發呆。
若非今日那對父子尋來,還不知阿娘要獨自忍受多久。
我知道被旁人欺辱的滋味,是苦的。
想到這裡,我更是哭得喘不上氣。
「都怪我痴傻,阿娘,都怪我。」
阿娘揩掉我的鼻涕泡,笑了。
「我們蘭花哪裡傻?不傻,一點都不傻。是他們的錯,怪不到你頭上。」
她將帶回來的絹花戴到我頭上,看了又看。
「我們蘭花,是這世上頂聰明,頂漂亮的閨女。」
「好看,好看。比那英子更好看。」
這時我才注意到她帶回來的絹花。
紅色的,比英子戴的那朵還要大,還要好看。
其實我早就眼饞上了。
可這是城裡千金小姐才戴的物件兒,貴的咬人。
我從未計劃過買上一朵。
況且,此事我從未提過,阿娘又如何知曉?
「不好看,阿娘。退了吧,我不喜歡。」
我咽了咽口水,抬手想將花兒拿下來。
阿娘一把拍下我的手,朝我橫眼。
「英子頭上那朵花,你走兩步要看三下,還說不喜歡?」
「可是,馬上入冬了,這銀子是留著給你買冬衣的!」
阿娘年紀大了,脊背微微佝偻。
我記得,花奶奶過世前的幾年就這樣。
那天落了大雪,我背著碎柴火去看她。
她裹緊了滿是補丁的被褥,牙齒卻仍在打顫。
我急得要下山請郎中,她卻笑罵我是傻孩子。
「人老了,身子骨不行了,經不住凍了。」
奶奶走後,村裡人都說。
「要是有個後人呵養著,花道長隻怕還能多撐幾年。」
許是那時的痛過於鑽心,之後我便懂了,冬夜是那樣刺骨。
我抬起眼睛,看到阿娘鬢間的白發。
心中生出一種,緊迫的恐慌感。
「阿娘,冬衣一定要買的。現在就去,咱們去將這花退了。」
打量著天色還亮,我拉著她往門外走。
她直了直後背,甚至當著我的面前後地踢腿。
「傻孩子,阿娘老當益壯。抗凍的很。」
我還要再說,她卻皺起了眉。
「蘭花,你難道要像你兄長那樣,不聽娘的話?」
4
絹花終是留在了我頭上。
還發生了件大事兒。
為了哄回阿娘,那對仙人父子也在大河村住下了。
一大早,他們一個拿鐮,一個拿鏟出現在草屋門口。
阿娘皺了眉,言語不善。
可王福年卻嬉皮笑臉地湊她冷臉。
「素雲,我和文景是真心悔過,夫妻母子一場,你總要給個機會。」
王文進也幫腔。
「是啊娘,我和爹就是專程來待你好的。你不跟我們回宗門就算了,我們留下來陪你也是一樣的。」
阿娘沒作答,拉著我往地裡去。
他們父子二人緊緊跟著,那姿態像極了牛二他爹惹惱嬸娘後的樣子。
到了田裡,日頭正曬。
我和阿娘一前一後犁地,沒一會兒就大喘上氣。
王文進踮著腳,提著衣擺從挖好的泥渠邊兒靠夠來。
「小傻子,你們這是忙啥呢?」
我抹了把汗,猶豫了片刻才張口。
「翻土,年前我們就把土都翻好,等來年開了春兒直接插秧苗兒……」
「你和你爹一輩子沒下過地,真以為那白米飯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不等我說完,阿娘也張了口。
王文進臉色一紅,沒再做聲。
在原地看了好半晌後,他發出恍然的感嘆。
一道金光閃過,眼前一片泥土地竟都翻好了。
「小傻子,快帶著娘回去歇著,別忙活了,這不是什麼事兒。」
周圍幹活兒的同村人紛紛湊過來,驚呼聲贊嘆聲不絕於耳。
他得意地睨我一眼。
「看到了嗎?隻有成仙才能給娘更好的生活,她跟著你隻會受苦。」
我看看泥土地,又看看他。
犁地,插秧,澆灌,收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