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我媽用了什麼神通廣大的本事,幾天後我們竟然又回到了沈宅。
這黑色的幾個月好像是一個隻有我記得的噩夢。沈家一切照舊,沈太太依舊和善,就連沈先生都待我們客氣,仿佛從來沒有趕我們走。
我媽對我要求更多了,別的媽媽都是要求孩子考多少多少分,她則要求我每天至少跟沈斯越說多少句話,要求我每周至少跟沈斯越相處多久。
沈斯越學小提琴,她就給我報了個鋼琴班。
「電視上的男女主,也是一個拉小提琴,一個彈鋼琴,多高貴多般配!」
我媽滿意地看著我在練琴房裡彈出一個個流暢的音符,眉飛色舞地跟我說她看的偶像劇裡的劇情。
「那個女主角出身還不如你呢,還不是照樣嫁給了富二代!」
她樂此不疲向我描述那個幸運的女主角嫁給富豪後的奢侈生活,暢想我順利嫁給沈斯越後的美好時光,全然不顧我還是個小學都沒有畢業的孩子。
我從反感到習慣到麻木,乖巧順從地點頭。
畢竟,隻要我扮演好她心中的偶像劇女主角,我就能得到媽媽全部的愛。
7
從小學到高中,我媽在我身上投入了全部的精力和金錢。
在學校,我學習刻苦努力,衣著光鮮,是個家境優秀的學霸。
在沈家,我溫順懂事,處處以沈太太和沈斯越為先,是沈斯越忠心不二的小跟班。
沈太太看起來越來越把我當幹女兒看待,她親切地叫我囡囡,甚至帶我去參加一些小型聚會。
在那些聚會上,沈太太往往會要求我彈首曲子給大家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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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問起我的身份的時候,她會笑盈盈地挽著我的手說我是她認的幹女兒。
和沈斯越的感情培養也進展不少,沈少爺千嬌萬寵地長大,對誰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語氣,身邊的女朋友換了又換,唯獨對我有幾分耐心。
甚至有幾次去學校給他送東西被人撞見傳了點緋聞,他也懶得辯駁。
這些,都是令我媽驕傲的戰績。
我心裡知道,她不在乎我到底考了多少分,不在乎我在那些聚會上開不開心,更不在乎我有沒有除了沈斯越之外的其他朋友。
因為我媽對我的培養隻有一個要求,那就是成為沈斯越的妻子。
當察覺到我逐漸對她沉默寡言,對話隻有匯報最近和沈家的關系進展的時候,她總會有一套又一套的方法讓我心軟。
她說她也不想當低聲下氣的保姆,但有什麼辦法,都是為了我。
她說她二十歲出頭就嫁給我爸,好日子沒過上一天,要不是為了我,早就改嫁了。
她說熙熙啊,你現在不理解媽媽,總有一天你會知道,媽媽都是為了你好。
說著說著,一向在我面前強勢的她就會落淚,哽咽著數落我早死的爸爸不爭氣,早早丟下我們母女去陰間享福。
我媽的眼淚真是擊潰我心理防線最好的武器。
每當這時候,我總是不由自主想起她對我的好。想起生病的日子她一整夜一整夜守在我床邊,想起她幾年都不買一件新衣服,我的衣服卻沒一件不是名牌,想起她從不允許我幫她分擔一點家務,說我的手是用來彈鋼琴的。
也許我媽隻是愛我愛錯了方式。
8
上了高三,學習更緊張了,學校要求全部同學強制住宿,進行封閉式學習。
別的同學都哀聲載道,我卻迫不及待地跟我媽說了這個事。
在我看來,在學校住就意味著每周隻有周末的時候才會回沈家,才會接受我媽對我和沈斯越關系進展的審問。
但我媽給我潑了盆冷水。
她堅決不同意我在學校住宿,為了這事,她特地到學校來找我們班主任要求我走讀。
我們班主任是個很負責的中年女老師,她嚴肅地表示這是學校規定,並給我媽分析了好一通住宿的好處。
可是沒用,我媽不達目的善不罷休,在辦公室裡大鬧。
最後,班主任沒辦法,把我叫到辦公室問我:
「顧熙熙,你媽媽說你特別認床,必須在家裡睡,你能克服這個問題嗎?」
「熙熙,媽媽還能害你嗎?咱走讀。」
我媽緊緊地抓住我的手,捏得我很痛,但我用力也掙扎不開,就像一隻小蟲,徒勞地想掙開纏繞在身上的蛛絲。
我媽還是如願了,她心滿意足地蹬著高跟鞋走了。
班主任頭痛地擰著眉頭,叫住了要回教室的我。
我以為她要批評我,有些忐忑地站住。
沒想到,她遞給我了一張 A 大的明信片。
「顧熙熙,上次學校填寫夢想院校,我看你寫了這個學校。」
「我知道你不是個嬌氣的人,不會因為這點小事要走讀。」她溫和地遞給我一張紙巾,「雖然不知道你家是什麼具體情況,但老師相信你。」
我嘴笨,說不出什麼感激的話,隻能一邊擦眼淚,一邊重重地點頭。
毫不誇張地說,A 大是支撐我度過高中的最大精神寄託。
高三學習最累最緊張的時候,沈斯越半夜發燒,我媽強行把第二天要模擬考的我叫起來給他端茶送水。
那晚我又困又累,好不容易熬到沈斯越喝藥睡了,我媽也不讓我回房。
「睡什麼睡,我怎麼就生了你這麼個沒心眼的女兒?」我媽恨鐵不成鋼地小聲斥責,「你就在這照顧他,到時候他睜開眼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你,肯定會記你的好。」
沈斯越有沒有記我的好我不知道,我隻記得那晚的夜真難熬。我站在沈斯越房間外的陽臺上,風吹得我頭疼,遠處漆黑一片,真想往下跳。跳下去,我媽這些年的美夢就徹底破滅了。
可我又不甘心,心裡一遍一遍地幻想自己考上 A 大的生活,一遍又一遍地想起班主任遞給我的那張明信片。
上了大學就好了。
9
高考的時候,我考出了一個很令人滿意的成績。
班主任興高採烈地跟我媽報喜,我在我媽身邊都能聽見她高昂的聲音,說我的分數可以錄取我夢想的 A 大。
我還沒來得及高興,就聽見我媽輕飄飄的聲音:
「哎呀老師,我們家熙熙不報那個,對,決定了……」
接著,我媽掛了電話,一臉得意地告訴我,沈斯越這次超常發揮能考上 H 大,讓我也報 H 大。
「斯越一個人去讀大學,太太本來就不放心,我就和太太說,要不你也報 H 大。太太一高興,說到時候在 H 大旁邊買個房子還能給你留個房間,你照顧照顧斯越……」
H 大分數線起碼比 A 大低 100 分,我腦袋一片空白,急切地想跟她解釋,卻被她不耐煩地打斷。
「我知道你想考那什麼 A 大」,我媽滿不在乎地說,「你現在還小,你那早死的爸爸不也是大學畢業生,累死累活還不是拿幾千塊錢一個月。」
「等到了 H 大,斯越人生地不熟的,身邊就你一個認識的。你們本來就青梅竹馬,到時候這不水到渠成嗎……」
「我要去 A 大。」
我看著她漸漸暴怒的眼睛,輕聲但堅定。
10
我天真地以為,我媽再生氣,頂多打罵我一頓。
最壞最壞,不過就是像小時候一樣,我們被沈家趕出去。
但是我已經不是當年那個無用的小女孩了,我有手有腳,完全可以跟媽媽一起幹活養家。
在高考分數出來之前,我就到處打聽過,隻要我努力,A 大的獎學金和勤工儉學完全可以不需要媽媽再給我錢。
在等待她發作的那幾分鍾,我甚至預想過如果媽媽說不報 H 大就跟我斷絕關系。
她果然像我預想的那樣,一邊努力壓低聲音一邊又急又氣地跟我咆哮我的不識好歹。
最後她巴掌揚起來的時候我也沒避。
我冷靜地想,等她打完氣消了就好了,幾個巴掌換 A 大,還是很劃算的。
或許是我的表情太死豬不怕開水燙了,我媽沒打我。
她說,看來你是要你媽跪下來求你。
我剛想反駁,就聽見撲通一聲。
她給我跪下了。
我嚇呆了,還沒等我反應,她就開始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紅著眼問我到底報不報 A 大。
我下意識搖頭,她一咬牙,開始給我磕頭,一邊磕頭,一邊嗚咽罵我沒良心,逼親媽下跪。
原來逼人就範還可以這樣。
我媽贏了。
有時候我真是佩服她的變臉速度,上一秒還涕淚橫流地跪在地上,下一秒就能若無其事地喜滋滋跟人打電話,
「對對對,就是那個 H 大,哎呀,學校是小,你是不知道我們熙熙跟誰一起去……」
她的手機款式很老了,一直舍不得換,電話那頭的女聲操著方言恭維我媽發達了別忘了親戚,她更開心了,語氣不知不覺都趾高氣揚了些許。
這一刻,我好想衝上去把她的電話搶過來摔碎,好想大聲告訴電話那頭,什麼破 H 大,我的分數比 H 大高 100 分。
可我不能,我隻能沉默地、恨恨地看著她幹裂的嘴一張一合,說出令我惡心的話。
11
志願填完,我媽很是高興了一段日子。
除了能逢人就炫耀我要跟沈斯越上 H 大,更讓她高興的是,經過那場爭吵,我仿佛開竅了,聽話不少,對沈斯越更是主動。
沈斯越高考完放飛自我到處玩不著家,每一次他在酒吧喝醉,都是打電話給我去接他。
我媽特別開心,每次沈斯越電話來,無論多晚都催我趕緊去別讓他等急了。
等把醉得不省人事的沈斯越安頓好,她又緊張兮兮地來問我在酒吧有沒有看到跟沈斯越關系親密的女生。
「去酒吧的女生有什麼好的,畫個濃妝,妖精似的,心眼又多,不是什麼好人,你可得小心點。」
她一副為我著想的口氣在我耳邊喋喋不休。我聽煩了,反問她:「沈斯越也去酒吧,照你的邏輯他也不是什麼好人。」
「這怎麼能一樣,」我媽理所當然地說,「男生年輕的時候愛玩一點很正常,隻要你拿捏得住他就行。」
我無力反駁也不想反駁她的荒謬邏輯,隻能敷衍地跟她說我知道了。
「知道知道,你就隻會說知道!」我媽不滿地瞪我一眼,「你要是真的知道,你早就是斯越女朋友了!」
她突然神神秘秘地湊近我的耳朵:「你看,反正斯越已經喝醉了,不是有個詞叫酒後亂性嗎,要不……」
後面的話她沒說,意思不言而喻。
我以為,強行修改志願已經是我媽媽讓我難過的極限了。
「沈斯越隻是醉了,他沒喝斷片,他不會不記得自己幹了什麼。」
半晌,我聽見自己顫抖的聲線,背對著我媽,盡量遏制胃裡翻騰的惡心。
我怕我看見她的嘴臉就想吐。
我媽有些可惜地嘖了一聲:「那你就在這裡照顧斯越,媽媽先睡了。」
在她走之前,我叫住了她:
「媽,是不是隻要我能成為沈斯越女朋友,用什麼手段都行?」
「那不然呢?」我媽有些奇怪地反問我,「要不然媽媽從小讓你學那麼多東西對你那麼嚴厲幹什麼,你以為媽媽不心疼你呀。熙熙啊,隻要你嫁給沈斯越,媽媽低聲下氣伺候他們這麼多年也值了。」
原來真是這樣啊,我得到了我早就知道的答案。
12
八月,我的錄取通知書比沈斯越更早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