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沈斯越分手那天,我媽發瘋了。
她拿著那根伴隨我長大的藤條,一邊歇斯底裡地抽我,一邊咬牙切齒問我是不是故意的。
我忍著疼一聲不吭,她又扔了藤條,哭著給我跪下:
「熙熙,算媽求你了,你去找斯越認個錯,你現在不懂事,媽都是為了你好……」
1
從小我就知道,我是我媽精心給沈家培養的媳婦。
懷我五個月的時候,沈家負責的大工程出了事,好幾個人被埋在坍塌的廢墟下,其中就有作為工程師的我爸。
我媽紅腫著眼睛出現在沈氏的新聞發布會上,作為遇難工人代表細數事故前後沈氏對她的照顧,並拿出了一份圖紙,說是我爸放家裡的,而就是這份設計得不合格的圖紙導致了本次重大事故。
真相大白,沈氏卻表示逝者已去,不但不追究我爸的責任,還宣布他們會照顧懷孕的我媽,贏得了輿論一片贊嘆之聲。
然後我媽就在媒體的攝像頭下搬進了沈宅,和同樣懷孕的沈太太一起養胎。
在我媽懷胎五個月的時候,沈太太不小心在樓梯上滑了一跤,眼看著就要滾下樓梯,我媽不顧自己的大肚子,奮不顧身地飛撲過去墊在她身下。
沈太太沒事,我媽則當場就被送進了醫院。
好在我命大,經過醫生的一番搶救保住了。
算命先生說,我是個有福氣的,能保佑沈太太肚子裡的孩子。
沈太太信了,半開玩笑對媽媽說,如果是孩子同性,就做一起長大的好朋友,如果異性,就幹脆結個娃娃親。
沈太太隻是無心開個玩笑,我媽卻聽進了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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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句話我媽後來跟我驕傲地重復了無數遍。
她看著我的眼睛裡滿是志在必得的期望:
「熙熙啊,媽媽的路都給你鋪好了,咱家的前途全部都靠你了。」
她堅信,隻要我嫁給了沈斯越,全家的好日子就來了。
所以就連名字叫熙熙,都是因為沈斯越五行缺火。
2
我出生後,我媽怕沈家打發我們走,跟沈太太說她不好意思吃白飯,想在沈家當保姆。
沈太太心善,我媽又救過她,毫不猶豫答應了,薪水還不低。
「看見那個哥哥沒?熙熙乖,去跟他玩好不好?你去,媽媽等會兒給你買好吃的。」
我剛剛記事的時候,我媽就讓我去主動跟沈斯越玩。
那時候我還小,看著被大人們圍著的沈斯越不敢過去,我媽耐心耗盡,忍不住對著我的大腿一掐。
我哇的一聲哭出聲,瞬間吸引了人們的注意。
我媽一臉不好意思地賠笑:
「沒事沒事,熙熙太想跟斯越玩了,又不敢過去……都急哭了……」
沈斯越盯了哭得直冒鼻涕泡的我半晌,終於大發慈悲地說:
「顧熙熙,你過來吧。」
我媽忙不迭地把我牽過去,也不管我的抗拒:
「熙熙,聽斯越哥哥的話。」
可惜我還是不爭氣,在被媽媽甩開手強行推到沈斯越旁邊後哭得更起勁了,哭得沈斯越不耐煩地走開,哭得我媽在別人看笑話的眼神中尷尬地把我拉回房間。
「死丫頭!怎麼就這麼不爭氣!」
她一邊下死勁兒掐我的大腿,一邊壓低嗓音惡狠狠警告我不準哭得太大聲。
我隻記得腿間錐心的疼,拼命又徒勞地拉扯她鐵一樣的手。
「見到斯越哥哥應該怎麼辦?熙熙,回答我,說對了媽媽就放手。」
等掐夠了,我媽才放開已經憋哭憋得打嗝的我,幫我拍背:
「記住了沒?下次見到斯越哥哥應該主動跟他打招呼,跟他玩,別讓媽媽再提醒你。」
我帶著淚痕點點頭,她滿意地笑了,又親我一口,溫柔地給我擦去臉上的淚珠。
「你現在還不懂事,不知道媽媽的苦心,這青梅竹馬的感情可不比一般。」
3
吃了教訓,我每次看見沈斯越都小心翼翼地跟他打招呼,慢慢地蹭到他身邊跟他搭話。
小孩子的友誼總是純真的,在我的主動下,我和沈斯越很快就混熟了。
沈斯越出生就備受寵愛,脾氣自然也算不上多好,有時還會跟隔壁陳家或者李家的玩伴吵架,但從沒跟我發生過任何口角。
因為我幾乎無條件地順著他,從他喝水我給他倒,他玩遊戲我給自發給他數勝負,到他想喝水會叫我倒,玩遊戲會叫我陪。
沈太太向我媽誇我性格好,逛街的時候,給我買了雙亮晶晶的名牌公主鞋。
我媽高興壞了,拿著那雙鞋子像拿著一個獎杯,小心翼翼地收到櫃子裡,親昵地把我抱在懷裡,說會給我買各種好看的小裙子配這雙價值不菲的鞋。
但好景不長,我媽還沒高興多久,我和沈斯越就要上小學了。
沈斯越自然是上最好的私立小學,要推薦名額的那種。
我按媽媽教的話去怯生生地求沈太太能不能讓我和他一起上學。
當天晚上,沈太太把媽媽和我叫過去,向來和善的目光頭一次藏了點尖銳,不動聲色打量著縮在媽媽身後的我。
她抱歉地跟媽媽說,我恐怕跟沈斯越讀不了同一所學校。
「哎呀,對不起太太,都是熙熙不懂事,她太喜歡和斯越玩了,您不要放在心上。」
我媽連聲道歉,把責任推到我頭上,回去就扇了我一巴掌。
送我去那所普通小學的前一晚,我媽嚴肅地站在我的床邊:
「熙熙,你跟你們學校那些人不一樣,少跟她們接觸,聽見沒?」
哪不一樣呢?
我不知道,隻記得她牽著打扮精致的我去報到時看向其他家長孩子不屑的眼神。
4
像是要極力展示我的不一樣,我媽開始更誇張地給我買各種漂亮的衣服書包,就連戴的小發夾都每天不重樣。
小孩子都討厭上學,但是我不一樣,我幾乎是興高採烈地背上書包踏入校門。
盡管媽媽告訴我少跟「學校那些人」接觸,我還是忍不住在學校交到了許多朋友。
她們不會像沈斯越一樣頤指氣使讓我幹這幹那,也不會莫名其妙生氣讓我絞盡腦汁想怎麼哄她們開心,而是誇我好看,羨慕我媽給我買的漂亮飾品,拿著我媽從不給我吃的垃圾食品跟我交換發夾戴。
我欣然接受,開開心心地跟她們一起吃零食,一起玩在沈家從沒有人陪我玩過的過家家遊戲。
跟我玩得最好的是同桌夢夢,跟每天都被媽媽精心打扮的我不一樣,她整天都穿著學校紅白配色的校服,人緣卻是我們班最好的,臉上時刻都是開朗的笑容,跟所有人都打成一片。
我記得我媽那句嚴肅的「你跟她們不一樣」,所以我每次放學的時候都記得跟她們說好,一個人背著書包默默地走在最後。?
我學會了選擇性回答,在我媽問我今天在學校幹了什麼的時候隱去和朋友們玩耍的情節,挑我在學校表現好的高光時刻哄她得她眉開眼笑。
我隱瞞得很好,在我媽面前,我就是一個和這所普通學校格格不入的「公主」,這讓她很滿意。
直到一次家長會,我媽打扮得光鮮亮麗高高興興去,滿臉寒霜暴怒而歸。
她打我從來不打臉,那天破天荒扇了我好幾個耳光。
「顧熙熙你長本事了啊?李老師說你一下課就跟人出去瘋,你同桌那種社會底層的小孩,你跟著她混?」
她氣得鼻孔一張一合劇烈翕動:「你知道她爸幹什麼的嗎?菜市場殺豬的!你就這麼下賤?自甘墮落到跟殺豬佬的女兒做朋友?」
我哭了,不知道哪來的勇氣反駁一句,我不也隻是一個保姆的女兒。
這句話讓我吃了好大的苦頭。
那天晚上我挨了最重的一頓打,我媽掰了一根帶刺的荊條,一遍一遍狠狠地抽我大腿,一遍一遍質問我知道錯沒有。
我倔著不出聲,她就一直抽,抽紅了眼,我受不住痛哭著求饒也沒停下。
直到我抽泣聲都弱了,她才扔下荊條。
太痛了,我蜷縮在冰冷的地上,全身上下所有知覺都集中在火辣辣的腿上,意識逐漸渙散。
再醒來時,已經躺在了床上,腿上包著厚厚的紗布。
來房間看我的孫姨說,我高燒了整整三天。這頓打鬧得太大聲,把沈太太和沈斯越都吵著了。沈先生動了氣,讓我媽帶著我馬上搬出去,還是沈太太讓我病好了再走。
我媽求了兩天情,也沒得到沈家的原諒。
搬出沈宅的時候,媽媽手裡拎著一大包東西走在前面,我腿還疼著,倔著不肯出聲讓她慢一點。
我覺得我沒錯,我媽估計也知道我的想法。
她嘆了口氣,站在原地等我一步一步挪過去,雖然牽住了我的手,眼睛裡卻是我從沒見過的失望和冷笑。
5
這頓打隻是懲罰的開始。
離開沈家後,我們沒住我爸爸生前留的房子,而是另外找了個小單間。
我媽刻意租了我學校周圍最最最差的房子,不全是因為經濟窘迫。
她說,既然我不願意過在沈家的好日子,那就體驗體驗下賤的爛日子。
我的衣服變成了學校的校服,新衣服漂亮首飾連同沈太太買的那雙公主鞋一起被媽媽鎖到了高高的玻璃櫃子裡,靠著發霉的牆壁格外別扭,好像一個觸不可及的夢。
新家在一個爛水溝旁邊,一條小巷子進去兩邊都是搖搖欲墜的老房子,一下雨,整條小巷子都彌漫著下水道的腥臭。
我媽終於不來接我了,這放在以前我會開心一整天,但現在我有些發怵。
回家的路已經從幹淨整潔人聲鼎沸的大馬路變成了學校後門出去七拐八繞出去沒什麼人的小巷子。白天還好,但到了晚上,那個黑漆漆的巷子口仿佛一張巨大的嘴,藏著無數妖魔鬼怪。
我媽知道我害怕,但她還是在我期期艾艾跟她說今天能不能來接我的時候選擇了拒絕。
「因為你的任性,媽媽丟了沈家的工作,現在要拼命掙錢找活才能養你。」她冷冷地說,並把滿是繭子的手給我看,「你看,媽媽為了養你工作都這麼累了,你還要媽媽請假接你放學嗎?」
我說不出話了,硬著頭皮一個人一次次穿過小巷子口。
快步穿過小巷子裡的時候,我年幼的心裡充斥著最多的就是委屈和對媽媽的怨氣,賭氣發誓到家之後就不和媽媽說話。
可晚上吃飯的時候,當媽媽執意把湯裡的幾塊排骨統統夾給我之後,又往往會忘了幾個小時前的賭氣,帶點內疚地啃起排骨。
要說我媽對我好,曾經挨的巴掌受的冷言冷語歷歷在目;可要說我媽對我不好,她又實實在在把媽媽做到極致。
我確實體驗到了「苦日子」,但是媽媽過得比我還苦一萬倍。
她在沈家做保姆慣了,又沒有一技之長,找工作處處碰壁,最後才找到了幾份類似臨時工的活計,累死累活做下來的工資還不如在沈家半個月的薪水。
每當她一邊以很平靜的口吻在飯桌上跟我說她今天洗了多少個盤子,一邊向我展示皲裂的手指的時候,我都忍不住想如果那天我好好認錯,媽媽是不是就不會打我,我們是不是還住在沈家明亮的大房子裡,媽媽也不用洗盤子。
在連續幾個月的高強度工作下,我媽累病了。
醫生態度嚴肅地讓她住院,她卻強撐著回家要繼續幹活。
我看著她灰白的臉色求她休息幾天,她冷笑了一聲:
「乖熙熙,現在知道心疼媽媽了?
「媽媽變成這樣,還不是因為你不聽話嗎?不幹活怎麼養你呢?你不就是想累死媽媽嗎?」
我後悔了,我真的後悔了。
我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地承認了自己的錯誤,跟她保證自己以後一定乖乖聽話。
我跪了兩個鍾頭,手寫了一份 2000 字的檢討終於換來這份漫長的懲罰的結尾。
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