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想起了什麼,顧晗突然攥緊拳頭,眼眶湿潤。
「當我到達醫院時,媽媽,我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
她的聲音如夢囈般,那般輕柔地講述著最殘酷的真相。
「韓叔叔一躍而下,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顧晗清楚地記得,那染著血跡的絕筆書飄到她腳下,像夏夜醒不來的夢一般,看不真切卻又如此清晰。
「他用自己近乎悲愴的死亡,送你遲來的正義。」
「媽媽,我不懂,但那就是愛嗎?」
10.
我幾乎不記得自己是如何把顧晗的話聽完的。
隻記得那頓豐盛到奢侈的晚餐,是如此的食不下咽。
韓星北的愛隱忍而盛大,終於衝破重重關隘,灑下暖陽的光。
顧景言似被這件事打擊到了,整個人卻觸底反彈,仿佛從失去我的陰霾中活了過來。
至少,是在別人眼中看來。
他重啟了顧氏集團的產業,不要命一般連軸轉著工作。
他野心蓬勃,將本該友好合作的友商都盡數得罪,又把多年以來積壓的恩怨一並清算。
那段時間,商界腥風血雨,人人自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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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數人咒罵他,等他熬壞身體,等顧氏轟然倒下。
卻沒想到那倒下的人,竟是我的兒子,顧嘉俊。
離他十五歲生日隻剩六個月時,顧嘉俊在學校突然大口吐血,隨即整個人昏迷過去,高燒不止。
顧景言扔下所有海外生意,披星戴月地趕回來時,隻得到醫生一紙判決。
顧嘉俊患上了一種極為罕見的兒童血液疾病,全球案例極少,且潛伏期極長,不易發覺。
也因此,當顧嘉俊被送進 ICU 裡,靠一身的管子維持生命體徵時,能救回的希望已經十分渺茫了。
醫生認真地叮囑顧景言,全國乃至全世界,也許隻有一位專家可以力挽狂瀾。
顧晗講到這裡,雙手交疊著,深吸一口氣:
「可那位專家已經死了。」
「他在絕望中縱身一躍,殉他蒙冤而死的愛人。」
「爸爸親手逼死了韓星北叔叔,也掐斷了弟弟唯一醒來的希望。」
顧晗平靜地講著,可我不知何時,竟已聽得淚流滿面。
她沉靜的目光掃過眼前的杯子,那杯壁上折射的流光絢爛,正似生命般轉瞬即逝。
「後來,爸爸花了不知道多少錢,從江湖道士那裡尋來了個偏方。」
「說是要一代以內的女性直系親屬自願獻祭,就能夠淨化顧嘉俊體內的汙血。」
她嘲諷地笑了一下,「這根本是無稽之談,可這是爸爸能找到的唯一的救命稻草,他深信不疑。」
「恰逢那時,林阿姨和她身後的那群惡人也按捺不住了。他們趁人之危,把顧氏集團攪得一團遭。」
「爸爸顧此失彼,便幹脆宣布破產,一心隻想救回顧嘉俊。」
「媽媽不在了,於是,他將目光放在了我的身上。」
我聽到這裡,突然神色一凜。
「他對你做了什麼!」
聽到女兒被送去所謂「獻祭」,怒氣壓過了恐懼,我猛然起身,差點撞翻眼前的桌子。
「顧景言他瘋了嗎?」
小小的手掌輕輕覆蓋在我的手背上,顧晗聳了聳肩,輕松地笑著道:
「許是我運氣超絕,那道士一看到我,便神神叨叨地說我不符合要求,不能救顧嘉俊。」
「到底隻是個招搖撞騙的騙子,哪裡敢真的鬧出人命?」
她輕聲安慰著我,而我的臉色卻越來越蒼白。
顧晗停下來,「媽,怎麼了嗎?」
我舔了舔嘴唇,艱澀道:「也許,那道士真的有些本事。」
「晗晗,媽媽心裡也有一個秘密。」
「等事情結束了,就告訴你,好不好?」
11.
長夜冷寂,時間在談話中過得飛快。
等我和顧晗反應過來的時候,天邊早就泛起了魚肚白。
餐廳的工作人員很禮貌地早早清場,不敢來催促。
可顧晗畢竟還隻是個小孩子,早就困得腦袋一點一點的,卻還強撐著不肯睡去。
我把她抱起來,讓她靠在我的肩膀上。
隨著無可置疑的細節漸漸證實女兒的敘述,我清楚,她所說的正是前世我和顧家人所要遭遇的未來。
雖然不知道女兒為何會重生,但至少,我必須避免悲劇重演。
坐上出租車時,我望著遠方霧中漸漸升起的朝陽,心中那個念頭無比強烈。
我要去找韓星北。
冷靜地報出他的醫院地址時,我自己都嚇了一跳。
原來哪怕自我欺騙了十年,我的潛意識卻依舊為我牢牢記住了有關他的點點滴滴。
幸好,一切都不算晚。
至少我們還沒有天人兩隔,否則就算在天堂遇見了,也隻能苦澀地打個照面。
遠遠地望見醫院大門時,韓星北披著白大褂,步伐沉穩地走了出來。
和我在電視上曾看過的一樣,他專注地盯著手中的病例,優越的眉骨投下一小片陰影,襯得整個人格外深沉。
不知道聽到了什麼異響,他突然抬頭,瞥向我們這邊。
下一秒,兩雙顫抖的瞳孔相遇,雪夜綻開星子點點。
我看到他失了往日風度,拔腿向我跑來。
可……
為什麼,他的神色如此驚慌?
「砰」地一聲,在巨大的衝擊力下,我本能地迅速撲到顧晗身邊,護住了她。
似乎有血髒汙了我的視線,我盡力睜眼,死死盯著後視鏡裡那輛迅速逃離現場的白車。
看來是迫不及待想趁著我對顧景言失望時,讓我永遠出局。
林莉和她背後的團伙是那麼心急,以至於忘了遮掩車牌,更忘了查清楚我要去的地方。
在醫院門口出車禍,幾率這麼微乎其微的事情,倒讓我和女兒遇上了。
昏迷前最後的畫面,是顧晗哭著為我擦臉上流下來的血。
以及韓星北不顧一切地衝過來,撕扯般打開車門,將我緊緊抱在懷裡。
仿佛這一刻,他的愛意再也無法隱忍,隻好宣泄而出。
男人痛苦地嘶吼著,而卻我靠著他劇烈起伏的胸膛,久違地睡了個好覺。
12.
再次醒來時,眼前是純白色的天花板。
我動了動手指,緊握著我手的人立刻注意到。
他站起,匆匆湊到我的臉前。
韓星北察看了我的眼底,又偏頭確認了各儀器的指標,緊皺的眉頭這才舒展開。
男人嗓音低沉,笑著嘆了口氣:
「幸好,傷勢不重。」
我掙扎著想起身,他趕緊壓住我,像是看透了我的擔心:
「放心,你女兒在隔壁病房。車禍的時候她被你護在身下,除了腿部有一處擦傷外,小姑娘沒什麼問題。」
「可能是太累了吧,她睡得很沉。」
見我放下心來,他眼波微動,輕聲道:
「早上看到你,我還以為是最近失眠太過分,產生幻覺了。」
「雪柔,十年沒見,我們……」
我啞著嗓子打斷他,「我離婚了。」
韓星北愣了一下,轉頭對上我篤定的目光,他瞳孔劇烈顫抖。
接著,那臉上的笑容便如攏不住的槐花,開得肆意浪漫。
真奇怪,為何當他笑起來時,記憶中那個白襯衫少年總能和眼前的沉穩男人牢牢重合。
仿佛這十年的時光沒有虧待我們,讓一切都維持原狀。
哪怕是錯覺也好。
我仿佛又看到那個夏夜,少年俯下身子來看我,眼角的笑意層層疊疊,盛滿了快要溢出來的歡喜。
我就著他的手咽下幾口水,心底藏了很久的話,浪濤一樣叫囂著要衝破牙關。
「星北,我想告訴你……」
電話鈴聲響得適時,韓星北皺了下眉,但看到屏幕上跳躍著的名字時,還是抱歉地捏了捏我的手,轉身接起電話。
對面的語氣急促,我看到他的神色突然凌厲了起來。
「顧景言的兒子?」
「稍等,我馬上下來。」
他不忍地看了我一眼,「不,先把檢驗報告送到我辦公室,我……」
我安撫地拍了拍他的手,「讓顧景言上來,他兒子的事,我們可以當面談。」
韓星北有些不解,但還是順著我的意思,嘆了口氣道:
「小葉,安撫好病人後,先請家屬上頂層來吧。」
「對,報告請幫我一並帶來。」
掛斷了電話,見我什麼都沒問,神色異常平靜。
他欲言又止,還是輕聲安慰道:
「也許是誤診,這種病是很罕見的,我們可以再檢查一次。」
我卻低頭苦笑著,什麼都說不出來。
我想說,不,這不是誤診。
聽著門外由遠及近的急促腳步聲,我低下頭,心情格外復雜。
咔噠一聲,顧景言滿頭是汗,急匆匆地闖進來:
「醫生,我兒子他……」
下一瞬,他望向我,聲音哽住。
我抬起頭,輕松地笑道:
「顧總這麼狼狽的樣子,倒是罕見。」
「一夜不見,妻離子散的滋味好受麼?」
13.
活了這麼多年,這還是第一次,從我嘴裡說出這麼刻薄的話。
顧景言整個人都像是被釘在了原地,眼中盛滿不可置信。
他想要上前,卻被韓星北禮貌地攔下。
「顧先生,我們還是先聊聊孩子的病情。」
顧景言壓抑著情緒,擋開韓星北攔他的手臂,瞥了他一眼。
兩個男人無聲地角力著,仿佛能看到白大褂和黑襯衫下繃緊的肌肉。
我煩不勝煩:「顧景言,別在醫院撒潑。」
被點了名字的人笑容有些勉強,他後退兩步,站定道:
「兒子生病了。」
「趙醫生說,很可能是急性血液疾病,所以我……」
我淡淡打斷道:「我知道。」
「韓星北醫生是該領域的專家,他最近剛在新型骨髓移植的治療方式上發表獨家論文。」
「顧嘉俊的病發現得早,也許還有的救。」
顧景言努力忽視掉我提起兒子時那冷漠的語氣,苦笑道:
「你什麼時候,這麼關心起醫學了。」
「兒子說,你不願意幫他輔導作業,所以我才拜託林莉幫著照看。」
「雪柔,如果你不喜歡,我不會再讓她來了。」
我忍不住冷笑一聲,「是麼?」
「你是在向我解釋林莉的事情,對嗎?」
「可我現在已經不想聽了。」
「顧景言,我之前說過了,我們離婚後,我隻要你的錢。」
他似是被我的冷血刺痛,眼眶紅了一瞬,又壓抑道:
「不會的,你不舍得的。」
「兒子生病了,他身體虛弱,需要媽媽在身邊。我知道,你不會希望讓另一個女人頂替這個位置的。」
「雪柔,別鬧脾氣了好不好?」
顧景言的語氣漸漸輕柔,見我表情有些松動,他剛想接著繼續,卻被病房外的一聲大叫打斷:
「小媽,我都說了我沒生病!」
「醫院是晦氣的地方,我才不要來!」
撲通一聲,本該「虛弱」的男孩如炮彈一般,衝進顧景言懷裡。
他旁若無人地仰頭撒著嬌:「爸爸,今天不是說好了要陪我一整天的嗎?」
「好不容易姐姐不在家,爸爸說話不算數,好偏心!」
林莉氣喘籲籲地追上來,就看到這尷尬的一幕。
她咬著牙上前,把顧嘉俊哄回懷裡。
一轉臉看到我,她的表情可謂是異彩紛呈。
「顧太太,聽說你出了車禍……」
她努力擠出一個擔憂的表情,「傷得嚴重嗎?我們這麼多人在這裡,是不是太吵了?」
正說著,她手下用力,就要把顧嘉俊強行拽出病房。
男孩吃痛,大叫著撒潑。
韓星北護在我身前,皺起眉頭,「顧先生,請你先管好自己的孩子。」
見顧景言有些發愣,他幹脆蹲下身子,看向男孩:
「醫院不是晦氣的地方,但總會有討厭的人來拜訪。」
「至於你有沒有生病的這件事,你說了不算,是醫生說了算。」
他按下牆邊的尋呼鈴,保安迅速到位,把林莉和顧嘉俊團團圍住。
顧嘉俊是個何其精明的孩子,立馬察言觀色,乖巧地不說話了。
而我隻一門心思,認真盯著林莉:
「我不記得自己有說過,我是因為什麼受傷入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