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澡可太舒服了,洗完全身都好似輕了二斤,後背不痒了,ṭû₅頭發也順溜了,痛快得我幾乎要飄起來。
良廷拿著錢給我爹買了一副護腿,一副護肩,我爹高興得跟什麼似的。
他還給我買了一罐凍瘡膏,膏體軟軟的,白白的,很香很香,平平整整裝在罐裡。
我滿手的裂口和紅瘡,醜得要命,死活不想讓良廷看,伸食指進罐子裡淺淺摁了個指頭印,往倆手背囫囵一通塗。
「這麼貴的東西,我哪配用這個?少爺塗,少爺塗。」
良廷的表情一下子變得可難過。
他握住我的手,把那罐凍瘡膏幾乎摳去了三分之一,拿掌溫一點一點融化開,把我的雙手裡裡外外抹了好幾遍。
「這不是貴東西。就算是,你也值得。」
我從來不知道,文字可以組成那樣美麗的話。
他說:「豆腐,你值得最好的。」
我也從來不知道,有個弟弟是這樣幸福的事。以前我隻有爹,現在有了良廷,我恨不能掏心掏肺對他好,把他捧回天上。
我避開良廷,和我爹一合計,把剩下的盈餘都交給了醫館。
良廷的手還是得治,他這樣好的一個人,絕不能做一個殘廢。
11
城門腳下的餛飩攤,我們足足開了兩年。
到最後甚至成了城門口的名氣小攤,連換值的差爺都願意坐下喝一碗,豎起大拇哥來誇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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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真香!」
也有差爺嘴貧,會爽快問我:「大妹子今年十六了吧?這樣能幹的姑娘,許人家沒有?想找什麼樣的人家?」
「可說呢,正愁著呢,我啊……」
我臉上的笑還沒展出來。
良廷已經接了話過去:「我家阿姊,自然是要世上頂頂好的男兒才配得上——差爺,您的酸辣餛飩做好了。」
「不找就不找嘛,還世上頂頂好的……」差爺吃了個癟,隻好埋頭吃餛飩。
那碗餛飩卻不知怎麼酸辣得出奇,差爺被辣得腦門子都紅了。
我給了良廷一肘子,瞠大眼瞪他。
良廷拿手背掩著口哧哧地笑。
我們攢了三十兩銀子,終於有底氣踏進錢莊的門。
且才把那三十兩換成銀票,第二天,銀票就又送出去了。
良廷當機立斷,在西市的瓦子門口賃了個長期攤位。
「瓦子,是富貴人Ŧų⁶家玩耍的地方,裡邊有唱戲的、跳舞的、演雜技的、耍猴的,會有許多富家老爺夫人公子小姐在裡邊玩,一坐就是一天。
「這些人餓了不會出來吃,會喊家裡的下人出來買吃喝。
「下人們最愛接這活,因為油水大,買半兩錢的東西回去報賬一兩,一進一出全入了自己腰包。
「我們想賺這錢,就得在控制價錢的基礎上,把餛飩做得更香更好吃,讓那些下人有油水可撈。
「還有一條,吃食必須幹淨,一根頭發絲都不能混進țű̂ₔ去。這些富家翁一旦吃壞了肚子,能砸了攤子再給我們一通揍。」
這麼大的風險,我爹猶猶豫豫拿不定主意。
最終是我咬牙拍了板:「我幹!爹,咱們聽良廷的,良廷從不會錯。」
12
良廷確實從不會錯。
那之後一個月,愛在西市上玩的少爺小姐們,全知道了瓦子邊上有一家很出名的餛飩攤子,餡料花樣齊全得離譜,羊肉餡嫩滑,魚肉餡彈牙,豬肉餡更是香得人舌頭都能吞下去。
一碗餛飩賣二十文,買五碗送一碗,老主顧還會送一碟脆口小菜。
下人們想昧主家的銀子,他們懂行,我們更懂行。
每一碗的餛飩分量小,卻都用口大肚淺的青瓷花碗裝,一隻隻皮薄餡大的餛飩飄在青瓷上,託盤裡還會擺一個吉字結。
我們不再叫愁人攤,我們改名叫「吉祥餛飩」。
打一個「吉」字結,隻需數二十個數那麼短的工夫,良廷一晚上能摸黑打幾十個。
他左手的傷已經養好了,隻是手腕折轉間還會有些疼,大夫說這小毛病不能慣著,得多做些精細活,才把那根受傷的筋絡疏通。
老爹忙裡偷闲,搬個馬扎去街上聽夜戲。
他不在的時候,良廷總是握著我的手寫字。
我們終於買得起筆墨紙砚,終於舍得在夜裡點油燈。
我學會了寫他的名字,卻怎麼也學不會寫自己的。最後耍賴,隻肯學寫一個「豆」字。
良廷笑說:「豆腐將來是要做大掌櫃的,要籤字、要畫押,怎麼能不會寫自己的名字?」
「那我就叫豆豆!」
他打趣我:「豆豆是狗的名,隔壁院那黃狗就叫豆豆。」
「那我就扮狗,汪汪汪!」
我倆倚在一起笑成一團。
13
那一年冬天之前,我們搬了家。
從京城最破的乞兒巷搬出來,搬進了一座坊外的平安巷。
新家是個兩進的小院,我們與一戶做醬菜的人家成了新鄰居。
良辰那天說了好多的話,說這個井是活井可以打水,說廚房裡有煙囪,以後再不用挨嗆。
他眼裡的光彩亮得不可思議,最後,略有些忐忑地問我:「豆腐,這是咱們的新家,你歡不歡喜?」
我歡喜,歡喜極了!歡喜地原地轉圈,直到轉暈在良廷懷裡。
我才發現,良廷長高了。
少年如竹節般噌噌地長,不知什麼時候起,他比我高出一個頭,撐起了我們這個風雨飄搖的家。
他摟著我的腰,沒松開,卻同樣沒敢對上我的眼。
「豆腐,你今年十六了,我們補一個及笄禮好不好?」
做醬菜的李娘子洗淨手,給我绾了發,她還專程去喜婆那裡學了梳頭詞,溫柔地念給我。
一梳梳到頭,富貴不用愁。
二梳梳到頭,無病又無憂。
三梳梳到頭,如意郎君撞心門。
還有柳娘子也來了,欠她的錢我們早還完了,這些年也漸漸有了些交情。
她帶了今年新釀的桃花酒來為我添禮。
我頭回喝那麼好喝的酒,清甜的,又不灼喉,熨熨帖帖流進胃裡。
可我貪杯,還是喝醉了。
我跟爹嘟囔:「良廷到底還是瞧不起咱倆,他都沒喊過你爹,也沒喊過我阿姐。」
我爹裝模作樣跟著嘆氣:「傻妮啊,少爺到底還是少爺,爹跟你燒多少高香才能搭上去?」
我倆各捧著一壇子酒,吱吱咕咕地笑。
良廷卻忽然改口,喚了聲:「爹。」
「你喊我啥?」我爹嚇一跳。
「爹!」
「兒啊,我的好兒啊。老朽做夢也沒想過有這一天啊!」
我爹老淚縱橫,哭得差點從房頂上栽下去。
我不滿地給了良廷一爆慄:「我的呢?喊我阿姐,快喊我阿姐!」
他不喊,隻是笑著看我,眼裡映出星光來。
我卻漸漸不敢動也不敢說話了,後背沁出汗來。
良廷指尖勾劃著我的掌心,溫熱的唇湊在我耳邊,很輕很輕地說了一句悄悄話。
「豆腐,我喜歡你,你真的不知?」
14
那之後半個月,我沒敢正眼看過良廷一眼。
搬進新家以後,我們再不用一家三口擠一張炕,我有了自己的小屋。三步見方,巴掌大的地方,卻已是我從前不敢想的奢侈。
良廷是少爺,是主子,是當年予我一飯之恩的程掌櫃之子。
他是天上的星星,縱然跌進泥裡,也能白手起家。
他英俊,有文採,說得一口雅言,從不講粗魯的髒話。
我們一家三口每天打早上起,齊齊穿件素褂出去,到回來,我和爹一身油汙,良廷身上卻總是幹幹淨淨一絲不苟的。
他會教巷子裡念不起書的娃娃認字,哪家需要代寫書信的,也通通來找他。
他甚至能和街邊的西域商人對答如流,與南邊的客商嘮兩句生意經。
有那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我們不是一家人。
而我,我又算個什麼?
我是連「豆腐」的「腐」字都學Ṱù₂不會寫的笨倭瓜。倭瓜腦子,糙臉蛋,笨手笨腳,大字認不全半本《三字經》。
我怎麼配他喜歡我?
豆腐啊豆腐,你別痴心妄想了。
我對自己這麼說。
15
瓦子前的生意越做越紅火,到底是招人眼紅了。
那天晌午,幾個小販請了市役來,誣陷我們的餛飩餡裡摻了耗子肉。
市役就是一群收保護費的流氓,我忍痛掏了一兩銀子塞過去,那差役笑眯眯收了,卻揚手甩了我一巴掌。
他當即把那塊銀子舉高,嚷嚷起來。
「瞧瞧!大伙都瞧瞧!這吉祥餛飩好大的膽子,竟敢當眾賄賂官差!
「把她的攤位給老子掀了,找找裡邊藏了多少隻死耗子?」
晌午的鬧市上有多少人啊,幾千百姓都擠在那條街上。
我眼睜睜看著那幾個小販提著麻袋,趁亂松開口子,放出幾十隻大黑耗子滿地亂竄!
「啊!」
滿大街的百姓嚇得花容失色。
良廷急得直吼,吼啞了喉嚨也沒用。
我急忙撲上去死死護住我們的餡料盒,餡料盒裡但凡被耗子汙了,那渾身是嘴也說不清了。
可他們那麼多人要推翻攤位,哪裡是我一個姑娘能護住的?
「豆腐!快躲開!」
我隻聽見良廷一聲高呼,還沒察覺到發生什麼,隻見右手邊的燒瓮朝著我倒下來。
裡邊裝的是整整一瓮滾燙的雞湯!
可我已來不及躲。
剎那間,隻覺眼前一黑。
那瓮熱湯幾乎沒有淋到我,有人覆在我身上,後背覆住我的後背,雙臂圈住我的頭頸。
「……良廷?」
我哆哆嗦嗦反手去摸。
淋漓的湯水從他身上流下來,良廷疼得死死咬著牙,一聲沒吭。
我腦子裡的弦繃斷,當場就瘋了,提起攤上的菜刀,朝著那些狗雜碎劈過去!
那些軟腳蝦都是流氓地痞,哪一個真正練過刀?被嚇得鬼哭狼嚎滿地亂竄。
大街上圍觀的百姓鬧作一團。
混亂中,有驚鑼聲從對面茶樓上敲響。
「康王殿下在此,鬧事者通通押走!」
茶樓臨街的窗戶上,有打扮矜貴的中年人俯著身,微微含笑瞧了良廷一眼。
良廷被燙得好嚴重,後背的衣裳都與皮肉粘在了一起。
大夫一點點浸湿衣裳給他清創,我聽著良廷的悶哼,心髒一抽一抽地疼。
「豆腐,過來……」
良廷口中緊緊咬著一塊帕子,我聽著他聲音模糊地呼喚我,急忙跪坐在床頭。
他大掌發著抖,慢慢握緊我的手,閉上眼,重新捱那受刑一般的疼。
大夫是康王府裡的府醫,醫術醫德是仁心堂的郎中沒法比的,他給良廷治完了傷,滿面和煦道:「小公子且好好養傷,今日事,我家主子都在樓上看著了,必還你一個公道。」
我感激涕零地送大夫出了門。
「康王真的是大好人,路見不平一聲吼,那麼大的王爺居然管我們這樣的小事。」
良廷卻道:「事出反常必有妖。」
「啊?」
我一個倭瓜腦子,我什麼也聽不懂。
「沒事,豆腐,咱不怕。天塌下來也有我頂著。」
良廷本是趴著,忽然忍著疼爬起身,揭開燙傷膏往我手上塗。
我低頭一瞧。
那是我自己都沒注意到的幾點燙瘡。
16
康王好像成了我們的貴人。
那一場鬧劇,康王為我們平了反,為我們打出了名聲,漸漸整個西市的人都愛去吃一碗餛飩。
很快,吉祥餛飩攤子也做不下去了,來吃餛飩的客人太多了,從早到晚,裡三圈外三圈地排著隊,早不是我們三人能應付了的。
我手裡捏著錢,心野了,甚至敢想:我們是不是該僱幾個伙計?
正瞌睡,有人遞枕頭了。市署傳來消息,說西市最最繁華的巷道叉口處有兩家店不做了,一家是面館,五十兩銀子賃一年。
另一家是三層高的酒樓,金碧輝煌,桌椅板凳都是現成的,二百兩銀子賃一年。
良廷頭回沒有拍板拿主意,他猶豫了好幾天。
他問我:「豆腐,你想做大掌櫃麼?」
我哪裡敢想,隻局促道:「銀子不夠吧?」
良廷說:「銀子的事,你不必擔心,你隻說想還是不想?」
「我想。」
不是替自己想,我是替少爺想。
我一個泔水桶裡刨食的乞兒,做夢也沒敢想過我能有吃喝不愁的日子,最早開餛飩攤隻盼著能糊口,米缸裡有米,油壺裡有油,那便是神仙日子。
那時,我們三更起來出攤,多少個寒夜推著車走在刺骨的冷風裡,隻為每天賺百來個銅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