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啊,自然是能。
太爺一腳踹在牛奔小腿肚子上,讓他有多遠滾多遠。
牛奔帶著怨念一瘸一拐地離開,嘴裡嘟囔道,「哼,我去看看老野和小黑子。」
太爺這才拉著我坐在廊下,迎著淡淡的月光慢慢開口,「我大抵是要死在這裡的,隻一個念頭想要落葉歸根,如果你有能力就帶我回湖北。」
「還有你太奶,讓她別傻等我,改嫁去吧。」
我緊緊攥著太爺的手不肯松開。
「太爺,太奶說你是犧牲在吃人嶺,可是你回來了,歷史也許改變了,你會活的。」
太爺聽見這話顯得有些激動,「歷史不能改變,我們必須得贏!」
說完這句緩緩盯著我的雙眼,「這次是撤下來休整兩天,明天我和牛奔要去 25 號陣地支援。」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還是逃不過這樣的命運嗎?
「我聽你說過後來的新時代,真的令人心生向往,一想到裡面有我的血肉,更是驕傲自豪,念庭女伢,你也會是這樣想的對嗎?」
太爺掏出懷中一家三口的照片塞進我手裡,「你能回去就好好活著,回不去就去找你太奶和你爺爺。」
那幸福的一家三口緊緊依偎在一起,太奶就是用這上面的照片當了遺照。
我死死捏著照片,豆大的淚珠砸在上面。
最終沙啞著嗓音說道,「太爺你等我一下。」
我跑進去問護士長拿了針線,借著微弱的月光,在太爺的袖口歪七扭八地縫著文貴和三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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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是死,我也要找到你的屍骸帶回去。
太爺也是一怔,隨即了然,看著又跑回來的牛奔招招手說,「來,讓念庭也給你繡上。」
牛奔乖乖坐在一旁等待。
他的袖子一塊好布都沒有隻好縫在衣領上,秀完最後一針,我輕輕咬斷針線,唱道,「月亮出來亮汪汪亮汪汪,想起我的阿哥在深山,月亮出來亮汪汪……」
三個人守著這難得的寧靜。
心中默默祈禱著他們平安。
9
從 1952 年 10 月 14 日到 11 月 25 日,整整打了 43 天,地獄般的 43 天。
聯合國軍不計後果不計成本地投入龐大的彈藥量進行密集轟炸和炮擊,山頭都被削低了 2 米多,死了多少人數也數不清。
最猛烈的炮火卻碰上了最有意志力的軍隊和最堅固的工事,我們贏了!
但是他們守的 25 號陣地隻是牛奔一個人活了下來。
太爺永遠地留在了那裡。
「是我!都是為了保護我排長才會犧牲的!」牛奔跪在我的面前懺悔,痛哭流涕,「我該死的!排長不該的!」
沒有什麼該不該,這是一個軍人的使命,太爺知道自己的結局依然義無反顧,他無悔,我也無怨。
我扶起牛奔,鄭重道,「那你就好好活,好好打,替他去看看新時代,新世界!」
牛奔顫顫巍巍地從懷中掏出那塊衣袖,已經被血浸湿,隱約中能看見文貴和三個字。
「他抱著炸藥包衝進敵群之前,把這個撕了下來給我,讓我告訴你,帶這個回去,一樣的魂歸故裡。」
說著他又哭得像個淚人,「排長也是屍骨無存,我帶不回他了,念庭,我帶不回他了!」
我知道他的痛。
二排長也是這樣永遠留在了朝鮮的土地上。
一個帶著他成長,一個護著他平安,全沒了,他一定寧願自己也交代在那裡。
我抹了抹眼淚,雙手接過那布片,慎重地塞進懷裡,和照片一起貼著心窩,那是太爺留下的最後印記,「牛奔,不怪你,沒人怪你,等打贏了我們帶著太爺一起去湖北,再帶著二排長回雲南!」
他猛地抬頭看向我,眼中的情緒太多,最終化為一句,「好。」
老野瘸著條腿衝了出來,小黑子緊跟其後,這樣看來,這個二排隻剩下他們三個人了。
三人緊緊摟在一起,小黑子還是愛哭,得知太爺犧牲掉的時候,盲掉的眼裡流出了血淚。
老野更是狠狠砸向自己的殘腿,罵道,「廢物!不能和排長一起並肩作戰,我真是廢物。」
他們從沒有怪過別人,隻是將罪責歸咎於自己。
他們才沒有罪,他們是這世上最可愛的人。
10
吃人嶺打贏之後,聯合國軍再沒有發動營級以上的進攻,不得不回到談判桌前。
吃人嶺上年輕的志願軍戰士們,用生命為祖國掙回了已經失落百年的尊嚴。
我知道黎明就在前方,一切都快要結束了。
老野和小黑子收拾收拾又和牛奔一起去了前線。
我依然留在野戰醫院救治傷員。
隨著時間的流逝,我已經可以接班胡醫生了。
胡醫生總是誇贊我,「小文,你又堅強又果斷,是塊當醫生的料子。」
我總是笑而不語,因為他不知道從前的我又脆弱又悲怯,跟了老師幾年不敢獨立上手術臺,被渣男打擊幾下就崩潰,是在這裡,因為萬千英勇的戰士,我才完成自我救贖和成長。
最後的戰役很快打響。
他們仨又上了前線,牛奔知道這是最後一仗顯得格外興奮,拉著我和老野還有小黑子一起暢想回國後先去湖北還是雲南。
「都去,湖北近些,先去湖北,再去雲南,一個都少不了。」我笑道。
小黑子又從身上掏出錢來,塞進我手裡,「文姐,這是我攢著娶媳婦的錢,回家我就向秀兒提親去。」
老野拿好腳踹了過去,笑罵道,「小兔崽子。」
又從懷中掏出幾支軟趴趴的香煙,聞了又聞,到底沒舍得抽,塞進懷裡。
牛奔看著眼饞上手就去搶,幾人鬧作一團。
這才是幸福的模樣,我在這裡等著你們平安歸來。
1953 年 7 月 27 日,最後一戰結束。
最後一波傷員送到野戰醫院。
我一直很慶幸沒有看見他們三個的身影,這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文姐,文姐!」
「小文!小文!」
兩個熟悉的叫喊聲從屋外傳來,是小黑子和老野。
我立馬衝了出去迎接。
沒想到兩個人將牛奔扛在了肩上,他心髒的位置中了一槍,那血染透了破棉服。
我根本不敢上前。
護士長從身後焦急地推了我一把,「快去啊!」
兩人將牛奔扛進手術室,那張床上躺過的老野我能救活,牛奔我也可以!
牛奔斷斷續續地說著,聲音很小,我隻好湊近,隻聽他在哼唱,「月亮出來亮汪汪亮汪汪,想起我的阿哥在深山,月亮出來亮汪汪……」
「小阿妹,帶我回家!」
我崩潰不行,立馬拿起手術刀,就要實施搶救,我一定要救活他!
他不能死在黎明的前夕!不能!
他卻用盡全力扯住我的手,輕聲道,「我活不了了,你替我看新世界去吧!」
「不要!牛奔!你自己去看!我們贏了!馬上就要回國了!撐住啊!」我放聲大喊,引得小黑子和老野也衝了進來。
隻見牛奔的目光在我們三人中間流轉,最後中氣十足地喊道,「偉人說過打得一拳開,免得百拳來!」
一口鮮血吐了出來,灑在身上,地上。
好像滋養了整個大地。
牛奔,沒了!
我們三人撲在牛奔身上,不願意松手。
最後還是護士長將我們拖走。
我站在後山,望著祖國的方向,望了又望。
從前習以為常的家鄉,如今發了瘋的想念。
我要帶著二排長,太爺,牛奔還有犧牲在這裡的戰士的囑託,回到家鄉,好好感受國家每一刻的發展。
11
老野、小黑子因傷和我一起跟著第一批隊伍歸國。
火車上,我為他們描繪著未來的模樣。
「以後我們的火車時速可以達到 350 公裡每小時,這裡全都是摩天大樓,我們還有航母……」我驕傲地介紹著。
他倆聽得出神,張大了嘴巴。
我掏出兩張布片,文貴和還有牛奔貼在火車車窗上,低聲道,「看吧,這是祖國。」
他倆還要歸隊,我則直接來到湖北。
順著太爺給的地址找到了太奶。
太奶還在地裡勞作,我將布塊還有照片交給太奶。
她沒有崩潰大哭,隻是安靜接過,放在懷中繼續鋤地。
我繼續道,「文排長讓您不用守著他,遇到合適的就改嫁吧。」
太奶這才有了情緒波動,破口大罵,「文貴和他憑什麼安排我!他當我周淑芬是什麼人!他當了英雄,我就得靠著男人才能過活嘛?」
這才是我印象中那個倔強的白發老太婆。
我衝上去緊緊抱住她,趁她不備將我攢的錢塞進她的口袋中,叮囑道,「好好活,長命百歲!」
太奶有些茫然,卻仍由我抱著她,松開後,我與他道別,開始我的下一站。
順著鄉間小路慢慢走著,享受稻香與蟬鳴。
「救命啊!救命啊!」前面的水溝中傳來呼叫聲,我立馬衝了過去。
一個 6、7 歲的男孩被水衝得多遠,爬不上岸。
顧不得其他,我脫了鞋襪就下水,湍急的水流,衝得我東倒西歪,我用盡全力將那孩子拽至岸邊,用力託舉著他向上爬去,自己卻被那水草勾住了腳踝,掙脫不得。
那孩子見拉不上我來,一邊跑一邊喊, 「媽,快來救人!媽!」
意識模糊中我看見太奶衝了過來, 真好, 救的原來是我的爺爺。
隻是我還沒有帶著牛奔和二排長回雲南。
等我再次睜眼, 竟是滿目的白, 是熟悉的病房。
「小文, 什麼坎過不去!自己把身體搞得虧虛成這樣!終於醒了你!」老師坐在我的床頭責備道。
我有些反應不過來,現在是回來了嗎?
「老師, 我睡了多久?」
「三天,整整三天!」老師遞了杯水過來, 「命隻有一次!好好照顧自己!」
我從未來過朝鮮,更是不知道什麼雙水洞。
「(小」12
出院後, 我將前男友告上法庭, 要求他還回戀愛期間從我這裡拿走的所有財物包括房子。
他還叫囂著不還,我沒有搭理他。
不還, 自有法律制裁你, 與我無關。
小情小愛與家國情懷如何相提並論, 渣男賤女都不值得我再施舍一個眼光。
我重新投入到學習生活中, 積極努力, 在老師的帶領下完成一項項學術研究。
經歷過戰爭年代,我越發珍惜現在的時光。
又是一個中秋,我來到雲南, 找到牛奔和二排長的家鄉。
那裡的烈士陵園裡有著牛奔和二排長的名字。
我靠在墓碑上坐了一整天,思緒放空什麼也不去想。
沒想到在傍晚時分遇見一位耄耋老人, 戴著墨鏡,也是在二人的墓碑駐足許久。
他對我心生好奇, 我亦是如此。
最終他緩緩開口, 「文姐?」
小黑子,是小黑子。
我激動得不知如何是好,他拉著我的手不願意松開,「文姐真的是你,我和老野去湖北找過你, 排長家周嫂子說你為了救排長兒子犧牲了!沒想到如今我們還能見面!」
「小黑子, 老野呢?」
小黑子大笑起來, 「文姐, 你看我現在都九十多了,老野前些年走了,也活了九十多, 壽終正寢。」
真好, 他們看過現在走得安詳。
我也是露出久違的笑容,「這新世界好不好, 如你們所願, 繁榮富強。」
小黑子抬起頭,摘下墨鏡,右眼深深凹陷,盯著天邊的晚霞出神, 許久才答道,「好,是真的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