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人嶺,有去無回。
我的太爺就是犧牲在那裡。
可是現在我又憑什麼阻攔,即便是我,也會義無反顧上前。
「喊文念庭過來,就是讓大家把想寫的話都寫下來!」
遺書。
他們排著隊來到我的跟前,細細訴說,老野掏出他女兒的照片塞到我手裡,「小文,這是我女兒葉國紅!你就寫爸爸愛她!」
說完,雄鷹般的男人紅了眼眶。
牛奔把二排長的新皮鞋交給了我,說,「回來你就還給我唱雲南山歌!」
好,我答應你,一定要平安歸來!
小黑子比牛奔還小,活脫脫孩子模樣,他遞給我一些錢,「文姐,你記得把錢帶給我娘,讓她別舍不得買藥,我家是江蘇南通的……」
他們說得都不多,一句兩句而已,最後輪到太爺,他說,「看見你,我就是這裡最有福氣的人了!沒什麼好說的!」
我整理了大家的東西,一一放好,最後叮囑道,「話我收下,東西我替你們保管,可是事情你們都得自己回來去做。」
太爺連夜帶著戰士們上了吃人嶺,而我被其他部隊帶到野戰醫院。
在這裡救治傷員。
打探著吃人嶺的消息,死亡的數字與日俱增。
歷史書上簡單一筆,可是我在這裡的每個日夜都難熬到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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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下來一波傷員,我總要問他們,有沒有見過文貴和,牛奔他們。
可是人來來往往,奔波不停,每天連安靜休息的時間都沒有,誰又能記著誰。
也許他們還在堅守陣地,
也許他們已經犧牲……
一陣撕心裂肺的叫聲傳來,護士長手中的戰士腸子漏了一地,怎麼止也止不住。
他喊道,「殺了我,快殺我了!排長我疼啊!」
護士長快要按不住他,我衝上去幫忙。
手忙腳亂地給他塞著腸子,怎麼會不疼,那是活生生的人啊!
又沒有麻藥就隻能這樣。
護士長喊道,「堅持一下,再堅持一下,求求你再堅持一下!」
平時文文靜靜的她像是從嗓子眼裡喊出這句話。
可是小戰士還是沒挺住,沒有了呼吸。
手無力地滑落在一旁,我的手也隨之顫抖不已。
一條條生命在我們手中流逝。
我們沒有辦法去改變,無論重生多少次,這樣的路還是得走,這樣的犧牲還是得有。
6
野戰醫院裡有一隊恢復不錯的傷員接到了送物資上去的命令。
據說上面已經彈盡糧絕。
有的戰士用石頭戰鬥,用炸藥包綁在身上和敵人同歸於盡。
隻為阻攔敵人。
敵人被我們不要命的戰鬥嚇傻了,可是他們的裝備太好了。
一次一次地打下去,又一次一次地反攻。
我將手中的幾個平安符塞進我救治的第一個傷員王國慶手中,他以為我是要帶給誰的。
其實不是。
我笑著說,「你留著,想給誰就給誰,保佑你們都從戰場上平安歸來。」
王國慶也露出了大牙花,將平安符塞進懷裡,「文姐,不把那群狗雜碎撵回去,我們不回來!」
護士長周紅紅走了過來安撫道,「別擔心,他們知道自己的宿命都能坦然接受,我們能做的就是在這裡好好醫治傷員,多救一個就多活一個,就多一份力量。」
我點點頭。
他們的覺悟比我高了不是一星半點。
「我之前做過一個夢,夢到 70 年後的國家無比繁榮富強,我們在國際上那是數一數二的,百姓也安居樂業,咱們頓頓吃肉。」我對著王國慶和周紅紅描繪道。
他們笑得前仰後合,「小文,你這個夢可真好!」
「對,我愛吃紅燒肉!這麼大我才吃過一次勒!」王國慶好像想到了那誘人的肉,不自覺舔了舔幹裂的嘴唇。
「回來每天都能吃!」
我撓了撓頭沒再說話,那不是夢,我就是從那裡來的。
送走王國慶他們,周紅紅又帶著我跑在各個營帳裡,檢查傷員傷勢。
周紅紅不經意間問起,「我看你手法很嫻熟,以前學過這個?」
「對,學過一點。」我點點頭,死死摳著手。
我是醫科大學畢業的,做了幾年管培生,可是這裡藥品短缺,器械短缺,一身本領毫無用處。
我不敢徒手摳子彈,不敢去幫傷員鋸掉殘肢,看不得他們不打麻藥去承受這種非人的痛苦。
我以前的日子還是太安逸了。
「我知道你害怕,我們才過來的時候也害怕,你心中一定要想的是你在救人,在活命,說大一點,你也是在保家衛國。」
一股自豪感從心裡升起,太爺上戰場保家衛國,我在醫院裡也是這樣救死扶傷,我也有我的價值。
劈腿的渣男楊一帆在我最脆弱的時候指著我的鼻子罵道,「你就是廢物,離了你爸媽什麼用都沒有,我要是你還不如死了算了。」
才不是,我是個有用的人!
「周姐,我以後就跟著您後面好好學習!」我語氣堅定道。
周姐欣慰地點點頭,指了指角落裡一個斷臂的傷員,「快去給他換藥。」
我立馬捧著繃帶湊了過去。
小戰士和小黑子差不多大,應該是第一次上戰場,就少了個胳膊,心理應該很難接受。
「我給你換藥。」
他眼淚汪汪地看著我,「姐姐,我還能不能扛槍了!」
我腦袋瓜嗡的一聲。
即便他哭著說一聲疼也好啊,為什麼偏偏是這樣。
我替他拆開紗布,斷肢的地方因為天氣太冷了,加上沒有足夠的消炎藥,還是爛歪歪的,一碰腐肉就往下掉。
我有些心疼,吹了口氣輕聲道,「有點疼,稍微忍下。」
他倒吸了口涼氣,臉都白了,也沒出聲。
「這隻手不能扛槍就換隻手,不行就扔手榴彈!」
「我認識個戰士,抗戰的時候肩膀都被打穿了,現在照樣能做狙擊手!」
我隻能一邊說話分散他的注意力一邊包扎。
他突然來了精神,「我也認識一個,他叫文貴和!一槍一個敵人!」
「你也認識他?」沒想到太爺名氣這麼大!
「要不是他,我就死在上面了!是他掩護我下來的!」小戰士非常激動,「槍法太準了!」
「那他們現在怎麼樣了,你知不知道啊?」我急切地問著。
小戰士臉色突然白了幾寸,死死咬著牙關,許久才開口,「他們排接了我們的 42 號陣地,有點難打,敵人的炮火太猛了。我也不知道具體情況。」
我心下了然,沒再逼問。
他許是察覺我的情緒不太好,立馬補充道,「再難打的仗我們也打了,小小吃人嶺難不倒他們!」
希望如此。
7
送物資的那隊人馬,無一生還。
也隻是送上去一個蘋果而已。
我聽到消息實在沒有控制住,泣不成聲。
一個蘋果,在我曾經的時代,根本不會有人在乎。
現在卻為了它犧牲了這麼多人命。
與其說是為了蘋果,不是說是為了新時代的和平。
王國慶大笑的樣子還在我的腦海裡跳動,那平安符真是沒用。
這一刻我才知道,原來他們才是我們的平安符!
血肉之軀築成的平安符!
斷臂的小戰士劉朝陽見我如此失態,隻好安慰道,「文姐,他們是為了和平犧牲的,不要哭了!」
「快來,快來,有傷員!」護士長的聲音響起,我顧不得其他,立馬衝到外面接收。
護士長說道,「吃人嶺 42 號陣地下來的,傷得都挺嚴重!小文你去幫胡醫生!」
42 號陣地!是太爺他們!
我立馬換了手術服,鑽進了簡易的手術室。
胡醫生已經做好準備。
推進來的第一個人竟然是老野。
就算缺胳膊少腿,還有條命在。
沒死,真好。
老野整條右腿血肉模糊,隻有簡單的處理,拆開紗布上面嵌了 4 顆子彈。
「老野,你撐住!」我低聲道!
強迫自己拿起镊子,為他剔去腐肉,夾出子彈。
老野哼了一聲,疼得已經沒有力氣開口。
胡醫生攔住我,直接遞給我一把鋸子,「鋸吧,腿估計保不住了。」
那鋸子在我手中有千斤重,他是炮兵,沒有腿要怎麼辦。
要腿還是要命呢?
我咬咬牙就要下手,老野突然認出我來,「小文……」
「小文,我怕是不成了,我想我女兒了……」他話頭一轉,憤怒道,「那群美國鬼子!老子沒把他們殺趕緊真是可惜!」
「老野,你別說話,我給你打麻藥,能活過來的,你女兒在家等著你呢。」我安慰道。
胡醫生已經配制好麻藥準備注射。
老野死活不願意,開始扭動起來,「麻藥留給有需要的人!就這樣!快來!我要是死了還浪費藥物!小文快來!」
他拽過我手上的鋸子就往自己腿上去。
我和胡醫生拗不過他,牙一咬,生鋸。
老野疼得將床單都抓爛了,硬是沒吭一聲。
我也在這裡第一次真正做到自己。
好像和他們一樣成為了真正的鐵血戰士。
8
老野是 42 號陣地上活下來的中傷得最重的。
小黑子被打瞎了右眼。
拉著我的手,哭得不像樣子,「文姐,我瞎了。以後當不了排長的瞄準鏡了。」
「可惡的棒子軍!」
我替他仔細敷上紗布,「那就當排長的炮兵,尖刀兵,總有你用武之地。」
太爺和牛奔倒是沒什麼重傷,隻是人都快瘦得脫了樣。
「老野和小黑子怎麼樣了?」牛奔拉著太爺衝到我跟前。
「老野左腿沒了,小黑子右眼也保不住了,不過幸好命都還在。」我一邊說著手上包扎傷員的動作卻沒有停。
太爺滿臉慈愛地看向我,「我們念庭女伢長大咯。」
我手上一愣,呆呆望向太爺。
「以前那麼不愛惜生命,現在也知道命是好的了。」太爺解釋道。
我釋然一笑,經過這麼多我再不成長,何以對得起先輩們的流血和犧牲。
「老野像驢一樣,上面連樹都打沒了,沒有引誘物,排長找不到對方狙擊位置,他竟然把腿伸出去當靶子。」牛奔說得咬牙切齒,「還好老野命大,不然我非得生吞了那群洋鬼子。」
原來如此,老野那麼舍不得自己的女兒,還是抱著必死的心去了。
「小阿妹,我和小黑子也差點交代在上面,要不是你太爺一手一個機槍,打退了敵軍,我們可撤不下來。」說起來還是心有餘悸的樣子。
「太爺,真好,你們活著回來真好。」我忙完手上的活,拉著太爺的衣袖淚眼婆娑地上下打量著。
太爺黝黑的臉被冷風吹得快要龜裂,笑道,「小女伢我們當然不能死,還沒打跑洋鬼子呢。」
牛奔接過話茬,揪著爛糟糟的棉衣袖子有些扭捏地開口,「小阿妹,你能唱山歌給我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