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邊是他的一聲嘆息:「阿鶴呀……」
生意如此跟了半年,我診出了喜脈。
8
自從我有了身孕,明越嘴角咧得老高,高興得像個二傻子,很有幾分從前的樣子。
我被要求在府裡安心養胎,什麼事情都不用我操心了。
大嫂來我院裡,她精神狀態看著比之前好很多了。
她看著我已經顯懷的肚子,眉目間閃過一股憂愁之色:
「弟妹,你說天底下有兩片一模一樣的樹葉嗎?」
我不解她為何有此一問,她猶豫片刻剛想開口,便聽到明越的聲音:
「你們在說什麼呢?也讓我聽聽?」
大嫂神色復雜看了明越一眼,然後離開了。
我闲得無聊隻能在院子裡走走。
明越倒是每天會抽時間陪我,晚上更是對著我的肚子做胎教。
說什麼現在對著肚子念詩給孩兒聽,等他出生了肯定比別家孩子聰明。
「盼我兒將來也能和他外祖父一樣滿腹經綸。」
我看著高聳的腹部嘆氣,孩子啊,你還沒出生,你爹就給你定下小目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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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又過三個月,我的肚子越發大了。
院子裡實在待不住了,我讓丫鬟扶著我去花廳,那兒視野很開闊。
丫鬟回去拿披風,我坐在,忽然聽聞牆後面有聲音。
是大嫂和明越在說話,兩人聲音都壓得低低的:
「你這樣騙她,就不怕東窗事發嗎?」
「如果你還想安安穩穩做傅家的大奶奶,不該管的事情最好不要管。」
他二人為何會有這樣的對話?
大嫂說明越騙誰?
明越是在威脅大嫂嗎?
我心中又生疑雲,已經沒有賞景的興致了。
這團疑雲,直到我誕下兒子都沒散去。
9
明越常去的地方是書房,有時候一待就是好幾個時辰。
他的書房除了書,還有很多稀奇玩意兒。
刻有我們名字的泥人,我們一起做的風箏……
我曾笑著問他這些花裡胡哨的東西放在書房,他還能看得進去書嗎?
他說讀書的時候看到這些,心裡想著我,隻會更加發奮用功,要給我博個好前程。
可我如今再去書房,那些小玩意兒都被收起來了,全擱在角落的箱子裡。
回想起他和大嫂的對話,我心下疑雲更重了。
大嫂給我送來孩子的鞋帽,離開時特意捏了捏我的手暗示我。
我拿著鞋帽去了內室,手指伸進裡面一摸,果然暗藏玄機。
隔日,我把小平安抱來試探明越,想從他對小平安的神情態度上看看有沒有什麼奇怪的地方。
但,依舊無果。
我對大嫂說:「或許明越隻是變得成熟穩重了,畢竟家裡出了這樣的變故,大哥遇難,他性情上有些改變也是人之常情。」
「再說,我們以前的事情他都記得,他還對得出我們的暗號,他就是我的明越。」
大嫂皺眉,問我明越是否有寫日記的習慣。
我瞳孔一緊,明越確實有這個習慣,可大嫂怎會知道?
「這是我在夫君書房的暗格處發現的,你看看吧。」
然後,我就看到了好幾本日記,但確實是明越的筆跡沒錯。
【今日在學堂走神,被夫子打了兩戒尺,手心紅腫,大哥幫我上了藥。】
【今日父親帶我來徽州千柏書院求學,離家太遠,有點不願意。】
【今日遇到了荀先生的女兒,扎著兩個包包頭,沒忍住去揪了一下,被先生罰抄《禮記》。】
【今日親手做了個老鷹風箏給阿鶴,她歡喜得不得了,直誇我手藝好。】
【今日想牽一下阿鶴的手,被她瞪了好幾眼,不過,她還是給我牽了一下,開心。】
【今日患了風寒,湯藥太苦,阿鶴偷偷塞給我一顆糖。】
……
這一本本,我越看越心驚,明越的手札怎麼會在大哥書房?
我頭皮發麻,心直直往下墜:
「那暗號呢?這手札上並沒有記載我們暗號!那暗號隻有我和明越知道。」
「這我不知,或許是有什麼緣故,他從二弟那兒得知了。」
10
一顆懷疑的種子生根發芽,越長越大。
無論我信不信,我身邊的這個明越都很可疑,我開始回憶他回來後的點點滴滴。
明越之前有個小廝,水匪一事後,那小廝卻被明越安排去鋪子裡做事了。
我派人偷偷尋那小廝來問話,從這個小廝嘴裡得知了一些明越沒告訴我的事情。
我一個人枯坐了一下午。
晚上就寢時,背對他而眠,他抱過來的時候,我身體一僵。
我現在無法接受他的親近,一把推開了他,手臂上的雞皮疙瘩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冒了出來。
他的神情很受傷,對著我低聲說了句:「阿鶴,你是我的妻子,我是你的丈夫。」
「妻子?丈夫?呵,我是你的妻子嗎?你是我的丈夫嗎?」
他湊過來握住我的雙肩,臉上有了慌張之色:「阿鶴,你在說什麼?」
我冷冷看著他:「你會不知道我在說什麼?」
「阿鶴,你到底怎麼了?」
「別裝了,傅明洛。」
「阿鶴,你傻了?我是明越啊!我是你的夫君傅明越啊!」
「那個小廝都交代了!」我打斷他的狡辯,「當初你們兄弟倆從水寨逃出來,其中一個不幸落水了。等那小廝找到你們的時候,他當時並不確定誰是誰,直到你叫了他一聲,他才默認你是明越。」
「你回來後,全家都被你騙過去了。我也隻當你是遭逢大難,性情上有點改變也在所難免。直到大嫂給我看了那些被你偷藏的手札!」
聽到我說手札,他從我的對他的指控中回過神來,疑惑道:「手札?」
「對,那是明越的手札。」
他雙手突然抱著頭,像是在努力回憶什麼,又回憶不起來,模樣很是痛苦。
「傅明洛,你別想抵賴!」
一陣低沉的笑傳出,他抬起頭盯著我,眼睛通紅,眼裡已有了莫名的瘋狂之色。
我縮到床腳,很害怕他這個樣子。
「你怕我?」他撲到我身前,一把抓住我的手。
「傅明洛,你瘋了嗎?放開我!」
「傅明洛?對,我是傅明洛。既然你已經發現了,那我也不用再裝了。」
果然!他果然一直在偽裝!
「明越是你的親弟弟,他是去救你才會死的,你居然這麼對待他的妻子,你無恥!」
我掙脫開他的手,反手給了他一巴掌。
那張和明越一模一樣的臉上,頓時出現一個紅彤彤的巴掌印。
11
他把我扯到胸前困住:「好,我告訴你為什麼。」
「士農工商,憑什麼二弟可以去讀書科舉,我卻要留在家裡經商賺錢?」
「憑什麼二弟可以娶心愛的女人為妻,我卻要為了家族生意娶個我不喜歡的女人回來?」
「阿鶴,和你生育孩兒的人是我,為什麼你就不能愛上我?」
我被他這不要臉的理由震驚了!
「你在嫉妒明越?」
「是,我就是嫉妒他!」他又道,「當初遇到水匪,是傅家生意上的競爭對手搞的鬼。」
「明越不通商事,家裡生意由我打理。隻要鏟除我,傅家的生意遲早會落到他們手裡。」
「他們知道我要出遠門購置藥材,就買通了水匪。二弟前來救我,沒想到也被關了起來。」
「我跟他說了這裡面的利害關系,他當即和我換了衣服,水匪根本認不出來誰是誰。」
「明越他可真傻是不是?」
此時我還有什麼不明白的,我的明越當了他的替死鬼!
明越啊明越,你的好大哥不僅踩著你的屍體活著回來了,還無恥地霸佔了你的妻子。
我罵他是瘋子,可此時我更像個瘋子。
我發了瘋一般罵他!捶他!打他!撓他!
「咚」一聲響,是肉體倒地的聲音。
傅明洛被我打暈了。
我癱坐在床上看著地上的人,回想起剛才的事情,覺得一切都荒唐極了。
我眼前白光黑光輪流閃現,然後就失去了意識。
醒來的時候,看到了婆母和大嫂。
婆母的雙眼,明顯是哭過了。
她嘆了口氣,向我和大嫂道出了一個事實。
12
原來明越小時候調皮,溜出去玩被拐子拐走過。
等公公婆母把他找回來的時候,發現他患了魘症。
一旦受了刺激,他就會覺得自己是他大哥傅明洛,然後以傅明洛的身份說話做事。
雙生子本就心靈相通,久而久之,明越的腦子裡就慢慢形成了大哥傅明洛的意識。
婆母哽噎:「他目睹了他大哥死在眼前卻無能為力,這才又病發了。」
「兒媳婦,你們要是不相信,可以去向慶安堂的胡老太爺求證。胡老太爺致仕前是宮裡的太醫,越兒小時候發病,都是他診治的。」
大嫂皺眉問:「所以,不是夫君在假冒二弟,而是二弟在假冒夫君?」
婆母點點頭。
我驚呼:「母親,您早就知道這事?」
婆母再次點點頭:「做母親的,怎麼會認不出自己孩子呢?他就是裝得再像,我也知道他是誰。」
受傷後的傅明越以為自己是哥哥傅明洛,傅明洛嫉妒弟弟,覬覦弟妹,所以他又要假裝自己是傅明越。
我的頭本來就暈,現在被這個復雜的關系繞得更暈了。
「那怎麼才能讓明越自己的意識蘇醒過來?」這才是我最關心的事情,「他總不能一直以為自己是大哥吧?」
婆母無奈搖搖頭,看著床上的明越道:「不知道,胡老太爺說這是心病。」
明越還是明越,隻是他還沒醒,醒來的是藏在明越身體裡的「傅明洛」的意識。
也就是說,我們還要繼續面對這個以為自己是「傅明洛」的傅明越。
但對我來說,如獲一線生機。
難怪他能對得出暗號,就算有傅明洛的意識壓迫著,明越總歸還記得這件最重要的事情。
所以,明越一定會真正醒過來的。
我沉浸在劫後重生的慶幸中,沒注意到婆母眼中一閃而逝的哀痛和無奈。
13
我一直想辦法讓明越恢復意識,可他的魘症時好時壞。
後來的許多年,我一共生育了三子二女。婆母做主,將第二個兒子過繼給了大嫂。
我其實有點不願意。
回想起在「傅明洛」意識掌控時的明越說「他」嫉妒明越,我就一陣惡寒。
我的兒子要給「他」當嗣子,我想想都覺得天意弄人。
可大嫂對我實在好,對孩子們也好。
長房無子不能支應門庭,等將來小平安嫁了人,婆家也會因此看低她的。
所以,我最終還是答應了。
明越一直對我千依百順,我們之間也和和美美。
可不記得哪一年,我莫名害了心絞痛的毛病。
看了許多大夫也不見好,纏綿病榻許久,終在三十歲那年死去。
臨終前,明越握著我的手哀痛無比:
「阿鶴,你答應會永遠陪著我的,你不能食言!」
可我恍惚間好像透過他,看見了那個笑嘻嘻揪我頭發的明媚少年身影。
那個模糊的身影向我伸出手,好像在喚我的名字:「阿鶴。」
番外·傅明洛
阿鶴走後,我的心空了。
不,應該說, 我的心從來就沒有滿過。
傅家祖上三代經商,到了我這一代, 已經成為杭城首富。
我和弟弟明越是一母同胞的雙生子,從小就要好。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的呢?
一切要從明越被拐說起。
五歲那年元宵節,母親帶著我和明越上街。
那條街上很熱鬧, 明越鬧著要去看變戲法,我扯著母親要去看舞龍燈。
母親很為難,最後還是說先去看龍燈,然後再去看變戲法。
明越覺得母親偏著我, 一臉的不高興。
一轉頭的工夫, 他就偷偷跑到了變戲法的攤子上。
街上人多物雜, 等母親發覺時,就找不見人了。
官府說是被拍花子的拐走了。
母親崩潰大哭,哭完又怪罪我:
「都是你!非要去看龍燈,這下你弟弟丟了你滿意了吧?」
她覺得是我非要去看舞龍燈才把明越弄丟的。
我早就忘了那晚的龍燈是什麼樣子了, 但母親傷悲中帶著憤怒指責我的神情,讓我至今難忘。
別的孩子做噩夢會夢見什麼我不清楚, 可我從此做噩夢都會夢見老虎吃人。
那老虎的臉變成了母親的臉,惡狠狠張著血盆大口把我活吞了。
明越被找回來時大病一場, 母親更加憐愛他了, 要什麼給什麼。
後來更是送明越去千柏書院念書。
我也特別想去, 可母親對我說,家裡的生意不能沒人打理。
所以, 他從文,我從商。
算了, 從商就從商吧。
可我做得再好也討不到她一個笑臉,她說這是我身為長子應該做的。
到了娶妻的年紀,母親開始給我們相看人家。
明越說,他的媳婦要自己找, 找個天下獨一無二的姑娘。
母親笑出了皺紋:「好好好,你自己找。你這皮猴子一樣的,我倒要看看什麼樣的姑娘肯嫁你。」
我也要自己找,可母親又說:「你是長子,婚事關系到整個家族,不能任性。」
給我定了個五品官家的庶女。
「雖說是個庶女, 但咱們商戶人家,能跟做官的結親已是高攀了。」
母親一句話, 我就要娶一個我不喜歡的女子為妻。
無意中發現明越的手札, 我在他的手札裡看到了我從未接觸過的一切。
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書院的生活談笑皆鴻儒。
少年意氣風發, 以及明媚的她。
阿鶴,她鮮活、俏麗、生動,和明越是如此般配。
什麼鍋配什麼蓋。
「我後」準確地說是「向往」, 我「向往」他們的生活, 「向往」他們的感情。
慢慢地,這份「向往」發酵成了「嫉恨」,變成了罪惡。
我終於得到了一直渴望的。
母親看我的眼神和看明越的不一樣,竟然沒能騙過她。
想想也是, 哪有做母親的會認不出自己的孩子呢?
可她已經失去明越了,隻能替我隱瞞。
後來阿鶴死了,母親也死了。
我依舊是那個什麼都沒有的可憐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