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疑惑地打開,上面密密麻麻是一張人名單,詳細記錄著何年何月,所犯何事。
「你曾經說過,奸佞小人不除,你和裴家就要永守北疆,毫無退路。
「但是從今天起,唯兒,你有退路了。」
我看著這份名單,從三公丞相、六部到九卿,都一一在列。
工部侍郎劉林,巡防營副統帥程詔安……數不勝數,前者是他的親舅舅,後者是他的親信。
大錯小錯都一一記錄在冊。
我知道,他是認真的。
「殿下,你所求為何?」
他笑了笑,目中的溫柔是我從未見過的。
「求國盛,求將安。
「所以,唯兒可要與我共成此願?」
聽了他的答案,我平靜如水的內心驀然泛起一絲波瀾。
「好!」
8
沈諳走後,很快就到了七月宮宴。
桃子一大早就開始為我梳妝打扮,自是要畫出一副柳若扶風,蒼白病態,風一吹就要倒得的架勢。
Advertisement
顏煙坐在我旁邊,一邊吃芙蓉糕一邊說。
「有了那份名單,今日之事定然能成,康王殿下可真是個好人吶!」
我聽罷一笑,右手敲擊著桌面。
「太子是皇帝留給李氏的信物,萬不得已還不會被廢,所以我需要再添一把火。」
顏煙嘟嘴道:「那你小心,可別把自己玩死了,到時候還要連累我。」
我一下把顏煙薅過來,吧唧一口親在小臉上。
「我豈會死,嫂嫂的醫術天下絕倫,可是能醫死人肉白骨的。」
顏煙當即笑道:「也對,吃了這兩個藥丸,可閉氣,解百毒。」
我毫不猶豫服下她的藥丸,隨即便進了宮。
太子一黨,這些年也是有根基的。
他對裴家的動作隱有察覺,所以今晚必會有所行動。
宴會開始,杯盞不停,絲竹管樂,繁雜入耳。
百無聊賴之際,皇後娘娘招手。
「唯兒,來。」
我慢慢起來,先是咳嗽了幾下,走過去,朝皇後娘娘行禮。
她拉著我的手,一片溫和,卻不像初見時那樣真心。
「好孩子,怎麼又瘦了,聽孫嬤嬤說你身子不好,萬萬要當心啊。」
是啊,學規矩走幾步都累的人,當皇家的兒媳自是不受待見的。
「多謝皇後娘娘,老毛病了,不礙事的。」
我用力憋氣。
果然,下一刻,皇後的臉色就變了。
「臉怎的這樣紅,可是有什麼不適?」
我微微頷首,「臣女無礙,出去透透氣就好了。」
皇後體貼道:「既如此,那就去吧,讓人跟著,免得走丟了。」
我行禮後退,餘光瞥見沈諳把玩著酒杯,太子沈承眸中厲色一閃而過。
皇後派了一個宮女跟我出來,明著是照顧,實則還是監視。
隻是這樣一個小角色,根本難不住我。
甫一行至御花園,我便裝作疲累的樣子輕輕喘氣。
「我有些口渴了,勞煩姐姐拿些茶水來。」
宮女猶豫了一下,有些為難地點頭。
「是,那裴小姐好生在這兒等著,千萬別亂跑,不然奴婢擔待不起。」
眼見她離開,我暗笑一聲,走到荷花池旁。
不想下一刻,一雙大手猝不及防在我背後奮力一推。
我來不及尖叫,就掉入了湖底。
我知道,這是沈承幹的。
太子自詡聰明,自負高傲。
可因出身又極其自卑,有些事他要親自做,不會假手於人。
可往往也正是他太親力親為,才更容易讓人拿捏住他的把柄。
我看著懸浮在湖面上空的月亮,屏息閉氣,緩緩閉上了眼睛。
9
一盞茶的功夫後,我被一雙手撈上岸。
我雙眸微眯,看見沈承站在那兒,居高臨下地看著我。
「裴唯,別怪我,怪隻怪你父兄氣焰太盛,竟敢賞識康王。」
原來,函北關一戰,沈承不止有野心,還有私心。
隻因康王曾在裴家軍軍營中歷練,得到了父親的幾次嘉獎,他便猜忌父親有意扶持康王上位。
當真是多嫉又愚蠢。
此等心胸之人,若是登上大位,真真是百姓之劫!
我心底嗤笑,嘴角微微勾起。
沈承一下子就看見了,先是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似是沒想到我還沒死,緊接著像一匹豺狼一般猛撲到我身上,兩手死死掐住我的脖子。
窒息的痛苦比不上戰場經歷的刀光劍影,但卻很煎熬。
我蹙緊了眉,心裡忍不住責怪沈諳怎麼還沒來。
不想下一刻,耳邊便傳來一聲怒呵。
「太子,你在幹什麼!」
沈承聞聲一震,慌忙從地上站起來。
我捂住脖子大口呼吸,緩緩睜開了眼。
隻見沈諳帶著皇上,以及一眾大臣朝這邊走了過來,方才一幕被他們盡收眼底。
母親擠開人群撲到我面前,難過得哭了起來。
「我的女兒,我苦命的女兒!
「太子不想娶唯兒,大可直言便是,何故要殺了她!」
我亦忍不住控訴。
「娘,太子殺我,實因懷疑父兄偏袒康王,他動手時親口說了兩年前的函北關一戰,正是他一手策劃!」
「胡說八道!」沈承當即變了臉色,然而在對上我凌厲的眼神後,他似也反應過來這是專為他設計的一場局,突然仰天狂笑起來。
皇帝一腳把他踢倒在地。
「混賬東西,朕這次再也不會容你了!」
「誰容誰還不一定呢,父皇。」
沈承眯眼冷笑,隨即拍了三下手掌。
下一刻,大批禁軍圍了上來。
皇帝顫抖著手,難以置信道:「你個逆子,要弑父奪位?」
「父皇,兒臣也是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朕再給你一次機會,讓你的人退下。」
「哈哈哈哈。」
沈承狂笑著,好像魔怔了,隨即一聲令下。
「成敗在此一舉,給我殺!」
然而話音剛落,他的禁軍就被另一隊人馬控制了。
他大概還不知道,城防營副將段夜叛了。
鬧劇落幕,這卻隻是個開端。
一幹人等戰戰兢兢的回到殿上。
好戲要開始了。
10
我被母親扶著,她悄悄掐我的手心,我用更大的力掐她的手心。
她笑了,繼續扶著我,也進了大殿。
此時絲竹歌舞都已經退下,呼吸可聞。
半晌,「太子,你可有話說?」
沈承目光呆滯,一言不發。
這時候還在有人保太子性命,替他辯解,一個,兩個,三個……
可我隻要他死。
我雖是小小女子,但我裴家身上背的是國運。
我裴唯身上扣的是金光閃閃的鳳凰。
神覺寺的老和尚可不是白咧咧的。
終於沒有人出列了,我咳嗽幾聲,緩緩站起來,走向前去。
雖然身體羸弱,卻有錚錚傲骨,不卑不亢,跪在大殿之上。
「請聖上明鑑。
「我裴家世代功勳,裴家軍歷來鎮守北疆。幾代以來,守大渝萬裡河山。
「北疆地域遼闊,都是我裴家人。偌大的將軍府,常年隻留母親一人。
「都說京城繁華,我祖父,父親,叔伯,兄長,記憶中從未享受過京城的繁華。
「都說北疆苦寒,我將士,戰衣,糧草,戰馬,兵器,藥品還要時時短缺。
「你們這些世家大族,上有祖輩蒙蔭,下有勾連貪腐,去過北疆嗎?
「我雖是區區一女子,但我知道北疆不平,大渝難安。」
這繁華是掩蓋在邊關屍骨下的繁華啊。
父親作為三軍主帥,鎮守北疆已經四十六年。
兄長而今年十六,骠騎將軍從三品。
這不是世襲,是軍功。
「大渝十二年,兄長七歲開始,在後方搬運糧草,雜物,做飯。
「大渝十五年,兄長十歲,戰後隨小隊收糧草撿兵器,遭一個沒死透的敵人暗算,一刀砍在左腿,深可見骨。
「大渝十六年,兄長十一歲,率三千兵馬繞千山,燒敵軍後方糧草,大捷升護軍。
「大渝十七年,兄長十二歲,玄谷山戰役,率一千兵馬送軍情,突圍至嶺南口搬援軍,此戰大捷內外合擊殲敵三萬,升中郎將。
「大渝十八年,兄長十三歲,於峽口退北域大軍三次攻擊,大捷升武衛將軍。
「大渝十九年,雪玉山誘敵深入,遇雪崩,殲敵軍二萬升骠騎將軍。同年,太子勾結羌族二皇子,獻出函北關城防圖。羌族反撲,函北關失守。
「此後兩年,多次領戰,終於收復失地。
「我大渝兒郎在沙場徵戰的時候,我們的太子殿下勾結世家大族,外邦,害我將士性命。
「我裴家父兄,此時守在北疆,他們的親人卻遭人謀害,竟還有人站出狡辯。」
我越說越激動,低頭叩首在地,聲音卻冷冽如鋒。
「陛下,函北關將士屍骨未寒,莫要在寒了北疆兒郎的心呀。」
殿內可聞哭泣聲,尤其是我的母親,再也掩飾不住。
康王殿下眸色動了動,手早已經握成了拳。
從武將開始,越來越多的人跪下。
「求陛下明察。」
過了須臾,康王起身上前呈上了一個折子。
「父皇,李志之案,牽涉甚廣,請父皇明察。」
御前公公拿走康王手上的奏折,那份人名單終於到了皇上的手裡。
皇帝大怒!!
天子一怒,浮屍千裡,更何況是一位正值盛年的帝王。
「傳朕命令,太子無德,即日押赴城東刑場,當眾斬首!
「凡涉入此案之人,滿門抄斬,一個不留!」
朝堂上的風雲變幻就是這麼快,一夕之間,太子被斬,世家大族連根拔起。
可與此同時,又有很多像大理寺少卿顧大人那樣的人被提拔上來。
迷霧撥開後,自是朗朗清風。
……
然而太子被殺沒多久,北疆戰事又起了。
我寫信詢問兄長,羌族二皇子一直不肯開口。
兄長來信說:「告訴他呈上羌族布防圖,可保他項上人頭,回去做羌族的王。」
他知道大勢去了,果然那二皇子開口了。
最後我問他,「函北關之戰,與沈承如何勾結?」
他說:「殺康王,降裴淮,函北關送給我。」
我渾身顫抖,狠狠踹了耶律齊一腳。
不為自己,是為了葬在函北關的數萬將士,更是告慰屍山血海救出我和康王,叔伯的在天之靈。
皇權爭鬥,送出城池。
那一城池的百姓遭遇屠殺,那一城池的糧草,足夠北寒羌族過一個暖冬,養精蓄銳,屠我大渝。
「沈承當真該死!」
我閉上眼睛暗暗磨牙。
「如今沒了他,裴家軍定會血洗羌族,以告慰慘死將士們的英魂!」
如我所言的那樣,經過幾個月的激戰後,大渝二十二年,裴家軍戰羌族大勝,直搗老巢,羌族王及其子一律誅殺。
耶律齊被迫服下岑雲山秘藥,送回羌族。
徹底臣服大渝,歲歲進貢。
「大渝盛,將軍安。」
我與沈諳所謀之事,真的做到了。
11
一年後,爹爹和兄長回京了。
此時康王殿下得皇帝信任,都說東宮花落已入囊中。
夏至這天,康王來院裡找我,握著我的手,問我:「唯兒,可願當這太子妃?」
我目光平靜地看著他,不做回答。
他笑而不語,卻已然知道了我的答案。
兄長回京後半年,就和顏煙成婚了,婚前他與我徹夜暢談。
他對我說:
「唯兒,裴家女鳳凰命,那不是你的命。
「你前半生守北疆十六年,你已經盡了裴家郎的責任。
「以後你隻是你自己,裴家永遠是你的後盾。」
我趴在他的懷裡哭的稀裡哗啦,盯著紅彤彤的眼睛抬頭。
「那老和尚說……」
我還未說完,就被兄長打斷了。
「去他的老和尚,我拆了他的廟,撕了他的嘴。」
這就足夠了。
我知道兄長不會拆了神覺寺,更不會撕了老和尚的嘴。
因為神覺寺不隻是國寺,不隻是皇家的倚靠,更是大渝百姓百年來的信仰,可惜不是我的信仰。
我這不安於室的性子,自然不會心甘情願困在皇城高牆之內,束手束腳地活。
……
大渝二十三年,嫂嫂誕下一女,取名裴嫋。
我身體愈來愈差,裴府開始閉門謝客。
同年,裴大將軍唯一的嫡女裴唯因病去世。
皇家沒有追封太子妃,而是以郡主之禮下葬,全城素槁。
不到兩月,原本大權在握的康王殿下也去了。
據說他的母親劉貴妃沒有過分哀痛,盛年的皇帝連失兩子,卻是憔悴了許多。
大渝二十五年,皇上將沈鈺交給了坤寧宮李氏撫養。
封年僅七歲的沈鈺為太子,昭告天下。
此時我與沈諳正在江南。
「小小年紀,就要扛起大渝的黎民百姓了。」
沈諳卻看著我,目光堅定地看著遠方。
「不會很辛苦的,大渝已經涅槃重生脫胎換骨了。」
我笑了笑, 靠在他的懷裡,又問他:「你說兄長是怎麼跟皇上談的, 放過了裴家,放過了我。」
他搖了搖頭。
12
大渝二十八年, 年節前, 皇帝頒布聖旨。
「今裴家嫡女裴嫋賢良淑德, 嬌俏可人, 特封為太子妃,昭告天下,普天同慶。」
此時, 我也收到了兄長命暗衛送來的書信。
「速速歸家過年, 岑雲山。」
我仿佛要把這封家書捏碎了,眼底泛起淚光。
「兄長他這是逼我造反嗎?」
沈諳拉著我的手,先回家再說。
一路快馬加鞭, 年節兩天前終於到了岑雲山,爹爹和娘親也在這裡。
我無奈起身福禮,「有勞孫嬤嬤了。」
「大大」他卻連頭都不抬, 「她自願的。」
「她一五歲稚兒, 怎懂坐擁天下,無邊富貴的孤寂。」
這時顏煙來了, 放下香慄酥。
「那小妮子的確是自願的, 志就在此。」
「三歲抱著皇上的大腿, 天真的問, 可不可以永遠住在皇宮。皇上笑得合不攏嘴, 時隔兩年, 志向不改。」
一道人影呼嘯而至, 熟練的順著大腿爬到我的懷裡。
「姑姑?你可真漂亮呀。」
我看著懷中小小的人, 眼淚不禁落了下來。
沈嫋抬手擦幹了我的眼淚,認真地說:
「姑姑, 哭什麼,可是有人欺負你。
「放心,等嫋嫋當上皇後,執掌天下, 替你教訓他。」
我噗嗤一聲笑了。
「皇後娘娘母儀天下, 執掌天下, 那叫禍亂朝綱。」
小小人從我的懷裡退出來,認真的想了想。
「是嗎?」
突然她笑了,一邊向外跑一邊回頭喊:「姑姑, 沈家那個小傻子說了,以後什麼都聽我的。」
顏煙一扶額,「看見了吧。」
我們四人相視一笑。
大渝四十年,太子沈鈺登基大典, 裴嫋冊封皇後。
大概老和尚也沒想到,他的批言,會是這般圓滿的。
本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