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
沈念安的筆砸在了地上。
偏偏門外的母子們不肯進沈家的大門,她們站在人前弱弱流淚:
「侯府門第之高,隻怕我們進去後悄無聲息沒在了裡面也無人知曉。我們不要別的,隻要侯爺的一個說法。」
沈念安不出去,她們便不肯離去,揣著我給的銀票,一把鼻涕一把淚得細數與沈念安郎情妾意的過往。
怕圍觀的人不信,她們甚至把沈念安屁股上的紅痣,後腰上的胎記,和最喜歡的姿勢都故作隱晦,實際明目張膽地說了個遍。
羞於啟齒的管家被逼得沒辦法,才一跺腳,當著一眾長輩的面說了個遍。
「都是侯爺曾經養過一段時日的,皆找得來證據證明與侯爺……恩愛過。」
沈念安吃人般的眼神落在我臉上,我掃了掃衣袖,含笑回道:
「那些都是我的孩子?既要認祖歸宗,便一並都認了吧。誠如叔伯所言,開枝散葉是我的職責與本分,如此,也算我盡到了職責與本分了。」
沈念安氣得渾身發抖,伸出的手還來不及指我臉上,我便道:
「侯爺若不盡快去捂住她們的嘴,隻怕如此家風被言官傳到御前,會毀了沈妃娘娘的前途啊。」
眾人面色一白,再沒了方才的盛氣凌人,七嘴八舌催著沈念安去處理外面的爛攤子。
一個外室子可尋著借口遮掩過去,可四個外室子同時出現,隻能說是沈家家風敗壞,沈念安品行低劣。
偏偏那三個女子理直氣壯:
「都是侯爺的女人,她能帶著孩子認祖歸宗享受侯府裡的富貴,我們憑什麼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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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那孩子長得像侯爺就佔理了?那你瞧瞧我的孩子,這美人尖桃花眼,是不是與侯爺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她的孩子就罷了,你們瞧瞧我的孩子,修長的腿,粉白的肌膚,不是隨了他爹又隨了誰。」
「我的就不好說了,畢竟屁股上的胎記也不好當眾露出來給大家看的,侯爺奶娘一看便知。」
那三位被沈念安養了一年半載便棄如敝屣的女子們,也曾攔著沈念安的車馬要過名分,可得到的不過是赤裸裸的羞辱與無情的拋棄罷了。
最後還是我拿著銀錢給的她們退路。
聽說沈念安有難,自然八方支援,能踩一腳的絕對兩隻腳都擠進來。
一夜之間不知從何處找來了幾個孩子,都要認祖歸宗了。
沈念安被逼得毫無退路,隻能認慫:
「沈家家風良好,不曾有過外室之說,更不可能讓外室子登堂入室。爾等若在此糾纏不休,休怪我報官。」
那躺在床上的沈老夫人又是吐了好一陣血,大晚上折騰得沈念安沒了半條命。
16
坐在酒樓雅間裡,三人舉著茶杯敬我:
「以前你端著主母身份給我們銀錢的時候,我們還是心有不甘的。恨你不過仗著宮中有人罷了,才凌駕在我等之上,獨佔了沈念安的後院。
「可後來我們明白了,那樣的龍潭虎穴不是我們靠著床榻上的歡愉,就能站得住腳的。
「還好你給的銀錢足夠多,我們及時止損,看在銀錢的份上少傷了幾日心。也聽了你的另謀出路竟也過得不錯。
「如今借著這個機會還能給沈念安一腳,倒也算狠狠出了一口氣。
「敬你的清醒,敬我們的自由,也敬沈念安活該!」
燭火搖曳,我看到她們臉上與從前的期期艾艾都不相同的鮮活與自得。
天高海闊,我們不該畫地為牢任由眼下的困境囚住了自己的一生。
勇敢跳出去,便又是一番天地。
酒足飯飽之後,她們連夜出了京城。
畢竟,沈念安小氣,定會迅速想好對策,猝不及防向我們出手。
能在此時此刻對我拔刀相助,已經是不可多得的女子義氣,我不能再將她們置於險境。
這黑壓壓的天,大有狂風暴雪欲來之勢。
看著三駕馬車消失在了無人的街頭,我緊了緊衣裳,衝著看不見的背影輕聲道:
「能過得這般愜意,我真心為你們開心。願,一路順風,餘生安好。」
次日午後,鵝毛大雪掩蓋了天地間的一切,空蕩蕩的大街上甚至鮮少看到車馬。
可沈妃娘娘就在這個時候宣我進宮。
內侍說,沈妃娘娘不曾生養過,太多惶恐與害怕,要我與阿淵開解她一二。
明知道我阿淵傷痛在身,腿腳不便,內侍還要頂著疾風驟雪將人抬進宮去。
好話說盡,他仍不肯松口。
最後,他似笑非笑道:
「若當真傷及筋骨,也算情有可原。但,咋家得打開這石膏瞧瞧,小公子到底是真的傷在了身上,還是夫人見風雪太大,不忍公子顛簸,非要忤逆娘娘的旨意。」
我便知刻意拿折磨我的孩子給我的敲打,是無論如何也躲不過的。
我掏出了外祖父奮勇殺敵的那把大刀:
「也許我兒阿淵終是難逃痛楚一場,可也得是在血濺三尺以後,鬧到陛下跟前求個公道之時。
「公公且猜,鬧到沈家與雲家魚死網破之時,可會有人在意我院子裡死了個無關緊要的內侍?」
那公公臉色大變,忙開方便之門,請我一人入了宮。
大風大雪裡,我在廊下站了兩個時辰,眼見天都黑了下去,沈妃才宣我進了門。
她錦衣珠翠,像隻華美的孔雀,躺在榻上仰著那顆高傲的頭顱,衝俯首跪在地上的我假意道歉道:
「本宮孕期貪睡,一覺睡到了現在,阿嫂不會怪我冷落了你吧?」
她的無心之失,便是告到皇帝跟前,被風雪打得全身湿透的我也得不到半分公道。
我了然回道:
「臣婦不敢!」
她絮絮叨叨問了沈母的身體,沈家的現狀以及沈淵的身子,整整半個時辰,沒叫我起身。
見我始終不卑不亢,她也失了興致,直接敲打我:
「那孩子聰慧博學,與阿兄幼時如出一轍。他很喜歡,母親也很喜歡。阿嫂向來走一步看三步,大抵也能看清沈家的日後的吧?
「今非昔比,從前沈家如何低三下四求的臉面,阿嫂當曉得如何給沈家撿起來才是。」
說完,她使了個眼色,便有下人捧著一筐銀炭和兩個肉包子到了我跟前。
她眉尾一挑,衝我笑道:
「去冷宮,看看你阿姐。這些她緊缺的東西,本宮賞的,她該感激本宮對她的寬厚與庇護。」
可在託盤底下,卻放著一把匕首。
她是在告訴我,她能給我阿姐安穩,也能要了她的命。
沈家一個個的,都拿阿姐威脅我。
他們不會以為,我那在後宮裡殺瘋了的阿姐是個任人拿捏的軟柿子吧。
我帶著冷笑磕頭謝恩,和將死的沈妃做了最後的道別,才捧著那些東西進了冷宮的大門。
17
阿姐一身粗布棉衣,長發披散,跪在菩薩跟前敲著木魚。
屋外三尺寒冰,屋裡也冷得哈氣成霜,唯有阿姐將脊背挺得筆直。
聽到我的腳步,木魚一頓,她道了一句你來了。
外祖父手握重兵,父親母親雖戰死沙場,可阿姐仍被當作人質養在太後跟前多年。
與還是皇子的陛下青梅竹馬感情甚篤,不惜求著外祖父助他登上了皇帝寶座。
可他大權在握時,卻將皇後之位給了丞相女,補償給阿姐的是豔羨六宮的恩寵。
可這般的恩寵,也在去年歲末,皇後突然病故裡戛然而止。
一夜爭執以後,阿姐砸了關雎宮,自請入了冷宮,一住便是一年。
她日日跪在菩薩面前誦經贖罪,贖她成了陛下的刀,手刃了皇後滿門的罪。
一年前我來看她,她咬著牙不甘地衝我嘶吼:
「那年我孩子在未央宮裡落的水,我要查個明白,他死死將我按住,告訴我丞相門生眾多,根深蒂固,他勢孤力薄惹不起,讓我忍忍。
「我忍了,又沒忍。與皇後你死我活地鬥,在鮮血淋漓裡滅了她丞相府全族,也一碗碗湯藥要了她的命。
「可她臨死之前求了我一見,我那落水的孩兒,自始至終與她是無關的。永寧宮裡他那不顯山不露水的表妹才是罪魁禍首。是他,刻意禍水東引,讓我與皇後兩敗俱傷,成全他與他表妹的郎情妾意。我兒死不瞑目,皇後更是在他的雷霆之勢下舉族覆滅,可淑妃踩著我們的血肉兒女成雙。
「我得知真相的當晚便將她溺死在了未央宮的湖水裡為我兒報了仇。他劍指我眉心那一刻,我才知,原來我最該殺的是他。
「我若不入冷宮,他如何會放松警惕?
「阿蘅,趁我在冷宮之時聯絡外祖父的白家軍。等我殺出冷宮之時,便是他命喪黃泉之日。」
這一年,我做到了。
將白家軍的兵符塞進阿姐手裡,我握住了她枯瘦的手:
「阿姐,該殺出去了。」
她掀開眼皮,露出了狹長眸子裡的冰冷恨意。
「大公主十三了,我暗暗培養多年,她才能不輸她父皇,魄力堪比外祖父,如何不比男兒強?
「殺了我兒子又如何?這天下還不是一樣要落入我雲家人的手上。
「他自求死路,便不能怪我讓他生不如死。」
狂風呼嘯,拍得木門吱呀作響。
阿姐眸中盛著一團火,目光灼灼地看著我:
「風雪太大,前路艱難,阿蘅,你敢嗎?」
我笑了。
轉身出門。
撐著單薄的傘,在三尺厚的白雪裡,蹚出了一條堅定的路來。
18
沈妃的宮人站在巍峨的宮牆下,看我帶著一身狼狽失魂落魄地出了宮,他們以為,我該被敲打夠了,要乖乖接沈昭回沈家的。
沈念安更是無恥,欲趁我入宮之際,將阿淵藏出沈府,給我致命一擊。
可很遺憾,他到底慢了一步。
我與沈念安在沈府門口狹路相逢。
他伸手便是一耳光狠狠落在我臉上:
「雲蘅,你好歹毒的計謀,阿昭這輩子都不可能認祖歸宗了。」
我饒有興致道:
「這樣啊,那我豈不是要恭喜自己。」
原來,城西三進的院子雪夜裡竟起了火。
好巧不巧院門被鎖得死死的,逃脫不得,寧若雪母子將門拍得震天響。
引起了左右勳貴鄰居們為求自保的傾力相救。
可當大門破開之時,率先衝出來的卻是一衣衫不整的男子。
不等眾人開口問,他便萬分惶恐地一溜煙鑽進風雪裡沒了蹤影。
再出來的便是那對孱弱的母子。
一個被燒毀了手臂,一個殘了一條腿。
當聞訊而去的沈念安將孩子摟在懷裡時,眾人才看清那孩子的長相。
竟與方才落荒而逃的男子像了七分。
侯爺被戴了天大一頂綠帽子,還沾沾自喜為別人養孩子。
眾人臉色好看極了。
沈念安像被人當眾抽了一耳光,羞憤交加裡與寧若雪嘶吼著的辯駁,更顯得他這個冤大頭愚蠢無比。
最終,在所有人飽含同情的目光裡,他才回過味來。
他信不信不重要,那孩子是不是他的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那個孩子身上落下了汙點,他的身世便要被人詬病一輩子,連帶沈念安與沈家也會成為別人的笑柄。
那汙點一般的孩子,再也進不了沈家的大門了。
我隻身入宮之時,青杏與綠珠便按我吩咐,一個護住阿淵,一個去了城西。
終究不曾鬧出人命,官府走個過場便散了。
隻有沈念安,徹底斷了念想,成了別人眼裡的笑柄。
我看著他的痛楚,笑吟吟吐出了滿嘴鐵鏽味,抬眸看他時,狠狠回了他一耳光:
「那不是你自找的報應嗎,這才到哪兒,你就受不了了?你可要的是我的命!」
在他不可置信般目眦欲裂地瞪著我時,管家便大叫道:
「不好了,老夫人,吐血而亡了。」
「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