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頭散發的慘狀,才讓我鬱結於心的怒氣散了三分。
「她要見她兒子,帶她去母子團聚。
「挑些髒耳朵的咒罵,當眾說給沈老夫人聽。記得,隻傳話,別讓他們見上面。」
畢竟,我的好夫君給我擺了這一道,我總要送他一份打落牙往肚裡吞的回禮的。
「雲蘅,你給我滾出來!」
6
雕花木門便被一腳踢開。
裹在大氅裡的沈念安,卷著風雪跨了進來。
那一張陰沉的臉,比陰著大雪的天空還黑。
阿姐將我賜婚給他的時候交代過,他待我如何,我阿姐便待他妹妹如何。
沈家空有富貴,卻沒有倚仗與實權。
我阿姐雖為貴妃,可深居皇宮之中,看顧不到隻剩她的我。
沈家要權力,我阿姐要為我求安穩,而我需要銀錢。
沈念安與我,倒像天作之合。
這麼多年,他依然看不慣我的粗魯,我也討厭他流連花叢落下的脂粉味。
可在人前,我們依舊是互相給足面子的,最體面的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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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今日,他沈家得勢,我雲家敗落,他便不願再裝了。
阿淵被馬踏傷腿時,管家便著人去請過他。
可他以有要事繁忙為由,遲遲不見歸家。
連給太醫下封帖子,他都不願再費功夫。
直到半個時辰前,我將寧若雪的貼身老媽子放了出去。
沈念安隻見了她一面,便急不可耐地踩著風雪踏馬而歸。
「把那對母子給我交出來!
「天子腳下,你竟目無王法到動用私刑,你可知會給我侯府惹下多大禍端。
「雲蘅,便不為自己著想,你也該想想你的兒子。如此失心瘋,誰也救不了你。」
他滿面風霜,一副怒不可遏的樣子。
卻自始至終,都沒過問過阿淵。
他不問,我卻偏要說。
「你做父親的,不該問問你兒子嗎?他被馬蹄踩斷了腿骨,被太醫切開皮肉接骨的時候,疼得昏死了五次。可那時候,你這個所謂的父親都沒在呢。」
他在做什麼呢?
陪太傅賞雪喝茶,求他老人家將外室子收入門下。
為他真正愛的孩子,求前程與富貴。
沈念安下意識去轉動拇指上的玉扳指,那是他心虛時慣有的動作。
「我早跟你說過,阿淵不是習武的料,你非要他騎馬射箭打馬球。如今壞了腿,又怨得了誰?
「我沒怪你毀我沈家根基,你倒好意思怪我沒圍著你們婦孺屁股後頭轉!」
對上我平靜到近乎冰冷的雙目,他撇過了頭去:
「事已至此,我侯府斷沒有用個傷殘的孩子做世子的道理。你又傷了身子難再有孕……」
他如此理直氣壯是篤定我阿淵徹底壞了腿的。
如何會這般篤定?
不過是他故意拖延時間,遲遲不肯請太醫,斷了阿淵求救之機。
他的心,真該被掏出來看看是何種顏色。
見我始終不應他,他以為我在暗自思量他話裡的可能性,便松了口氣:
「想必母親也告訴過你,本侯另有一子,流落在外多年,吃盡了苦頭。倒不如將其接回府中,當作未來世子養在你跟前。既能保住侯府的顏面,阿淵也有了照應與依靠。」
他嘆了口氣,故作傷懷道:
「我這做父親的,能為阿淵謀劃的也不過如此了。」
7
冷意在我唇角散開,我才淡淡道:
「難道侯爺就沒想過為阿淵討回公道?
「哪有人打馬球往人腦門上打的道理,不過嫉妒我兒子德才兼備他八匹馬也趕不上罷了。兒子受如此委屈,你做父親的又豈能當縮頭烏龜坐視不理,不僅要怪,還要……」
我狠狠望向他:
「血債血償!」
沈念安聞言一驚,繼而煩躁得往太師椅上縮了縮:
「小孩子的無心之失,你讓我一個大人去計較,成何體統。再說了,意外的事你讓我如何計較?打斷旁人的腿不成?
「大不了,以後不與他們玩鬧了便是。總歸阿淵也無騎射的天賦,正好靜下心來好好練點文墨。白鹿書院裡正收勳貴子弟入門,待阿淵好些了,便將他送過去。」
外室子要在他的周全下被太傅當作關門弟子收入麾下。
我的兒子隻配在白鹿書院裡和紈绔打滾。
什麼時候我們母子竟成了旁人的踏腳石與陪襯了。
我隻是收斂鋒芒做個得體的夫人,他們怎麼就以為我連腦子也丟掉了。
我將寧若雪那支點翠步搖擺在了沈念的手邊。
壓下身子,我直視著他顫抖的雙眼最後問道:
「這麼說,侯爺是不打算計較了?」
他瞳孔一縮,驟然發難:
「我堂堂一門侯爺,與一個稚子計較高低,你不嫌丟人,我還嫌辱沒了我的門風。你若再胡攪蠻纏,別怪我對你不客氣。」
「可我若偏要計較呢?」
8
「雲蘅!」
他帶著威壓與我四目相對。
油燈噼啪作響,將他眼中的殺意照得分外分明。
我心下了然,這沈家我和他終究隻能活一個人了。
半晌,他終究在我半分不退的冷意裡敗下陣來。
五萬兩銀票被他推到我手邊:
「這五萬兩你拿去,阿淵的事,就此揭過。」
為了讓自己顯得有理,他還故意抬高音量:
「小孩子不懂事失手傷了人罷了,你做大人的萬般計較,隻會丟了我侯府的臉。
「臉面與主母之位你都不在乎,可銀錢呢?」
確實,銀錢我很在乎。
外祖父的白家軍,需要流水般的銀錢去養,那是我與阿姐安身立命之本。
嫁給沈念安他求權,我求錢,算是各取所需。
至於感情,他一個個換紅顏,我拼命地從沈家撈錢財,就能看出那是沒有的東西。
相安無事這麼多年,我們深諳體面夫妻的相處之道。
隻不該,他有了外室子,還將其抬舉在了我的孩子之上,更喪心病狂地拿踩著我兒子的血肉為他鋪路。
在沈念安毫不掩飾的滿臉不耐,與對我兒子的輕視裡,我便知道,率先打破安好局面的他,要死得不體面了。
「五萬兩買你兒子一條腿,這是侯爺心裡的價錢?」
他暴怒:
「說什麼胡話,事已至此,你還要如何?便是逼死那對可憐的母子,阿淵的腿也不會好了。他都已經廢了,難道還有整個侯府給他陪葬不成。
「非要鬧到官府上門你才肯放人嗎?如此,你可想過冷宮裡你阿姐的處境?」
我貴妃阿姐進了冷宮,而沈念安的妹妹靠著懷有龍嗣的身子封了妃,再不用求著我阿姐照應。
所以,他沈家過河拆橋,驟然之間與我翻臉,連我兒子都棄如草芥。
他甚至都不曾過問過阿淵的腿傷,便自我斷定,我的阿淵,廢了。
形勢逼人,從前委曲求全的他也學會威脅人了。
我眉尾一挑,笑出了聲:
「可那對見血的母子,在你母親手上啊。
「祖母慈愛,為阿淵出了頭。聽說一個被打落了牙,一個被踢斷了腿,整整齊齊跪在後院的雪地裡!」
沈念安一張輪廓分明的臉,在對上我冰冷的笑意時,瞬間白得可怕。
9
追至沈母院中,他著急忙慌地顫聲問道:
「那對母子呢?母親,他們不是一般人,不能罰。」
沈母正愜意地被丫鬟捏著腿,根本沒聽明白沈念安的言外之意。
淡淡掀開眼皮子,她從牙齒縫裡輕嗤一聲:
「管他哪個高門裡出來的畜生,傷了我侯府的臉面,就該受罰。」
說罷,她還冷冷斜了我一眼:
「還將門女呢,我看你是我沈家的富貴養軟了骨頭,半點雷霆氣度都拿不出來。任由那個賤種罵到鼻子上都不敢還。
「張口閉口有他阿爹撐腰,誰敢奈他何。還大言不慚讓我們等著他阿爹來要我們的命。
「我老婆子一把年紀,還沒被誰威脅過,便拿了他一條腿,看看誰能要我的命!」
沈念安如遭雷擊,驟然身形一晃。
他不曉得,阿淵學騎射之術,向來有我親自監督與指導,從未出過意外。
隻在今日,我帶著阿淵出府之時,被沈母扣在了府中。
她端著長輩的姿態,敲打我一番後,將沈念安江南的表妹與外室子沈昭捅到了我跟前。
「做主母的要有主母的氣度,不過一個孩子,我沈家家大業大不至於讓自己的骨血流落在外,那寧家表妹也溫柔乖巧,不是個難相處的。
「南苑收拾收拾,不日便將那對可憐的母子安置進去。」
不理會我的滿臉陰沉,她扶著丫頭的手便起了身:
「沈妃娘娘身懷六甲,太醫診斷脈如滾珠,強而有力,十有八九是個皇子。這沈家的以後,沈妃的將來,皆不可限量。
「倒是貴妃娘娘,被放進冷宮已經一年多了,陛下竟是一次都不曾提起過。你說,娘娘當年樹敵那般多,若無人照應一二,可能安穩得在冷宮裡度完餘生?」
捏住了我的軟肋,她笑了:
「你是聰明人,聰明人就要學會審時度勢。不為自己,也為阿淵與你阿姐。」
與我擦肩而過時,她冷笑著瞥我一眼:
「記住了,這沈家啊,有我在的一天,便輪不到你做主。」
她悠然地與一眾巴結她的京中貴婦去了湖心亭賞梅,隻將從頭涼到腳的我獨獨扔在漏風的廊下。
恨意如狂風撲面,砸得我怒火中燒。
可還不等我對沈母出手,便傳來了阿淵馬場受傷的噩耗來。
在阿淵被血淋淋抬回來時,綠珠也將那外室子沈昭一並壓了回來。
她紅著眼眶同我道:
「小少爺受傷,皆因他刻意而為。事後更是半分悔意都沒有,還狠狠抽打那匹踩了小少爺的馬,咒罵那匹馬無用,竟沒踩得小少爺腸穿肚爛。綠珠不敢在皇城底下見血,才將人拖回來任由小姐處置。」
我隻看了那惡狠狠的孩子一眼,便從他脖子掛的那把刻著沈念安名字的平安鎖上,知曉了他的身份。
聯想到沈母的威脅,我便什麼都懂了——這孩子,才是他們心儀的世子之選。
所以,我嘴角一彎,把那孩子壓在了湖心亭外,衝綠珠道:
「你做得很好。」
弄髒自己的手,哪有血脈相殘有意思。
10
拉著那個狼崽子,我刻意與沈母在隔著綠植的回廊上擦肩而過。
等待沈母回來的那一會兒工夫,狼崽子一般的孩子,在眾目睽睽之下冷冷瞪著我:
「賤婦,你不放了我,等我爹來了殺了你。送你和你的那賤種兒子陰曹地府裡團聚。」
綠珠抬手便給了他一簪子,痛徹心扉卻不見血:
「你故意傷了我們世子的腿,還敢大言不慚,何來的教養。」
那孩子痛得龇牙咧嘴卻半點也不肯服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