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佳自覺沒趣,貓著身子從旁邊離開了。
「眠眠。」
他啞著嗓子叫我,好像快要哭了。
我從來沒見過尤靖川這麼脆弱的樣子。
以往他不是在罵人,就是在準備罵人的路上。
總之整個人的狀態無時無刻不是拉滿的。
而現在,他站在我面前,明明那麼高那麼壯的一個人,看著卻像是下一秒就能整個碎在原地。
「嗯?」我應聲。
「你回來好不好?」尤靖川聲音都是顫的。
「我真的,真的很想你。」尾調已經帶上了很輕的哭腔。
我笑起來。
「不行哦,尤靖川。」
不行哦,我隨時,隨時都會走呢。
尤靖川。
16
尤靖川送我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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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脾氣好像收斂了很多,開車小心翼翼的,也不路怒症了,遇到別車的,他也隻是抿著唇給人家讓路。
放在從前,他早把人家族譜問候一遍過來了。
太陽穴又開始突突作響。
我從包裡翻出藥來,倒了兩顆,就這麼幹咽下去。
「又開始痛了嗎?」尤靖川滿臉緊張。
「維 C 啦,傻逼。」我說著,把藥好好收起來,「現在都很少會痛了。」
尤靖川沒回話,隻是握著方向盤的手骨節微微發白。
「眠眠,我過來照顧你,好不好?」他突然說。
我看著他,沒出聲。
「你不想確定關系,我們就不確定了。」尤靖川的語氣很認真,「你把我當什麼都可以,炮友也好,舔狗也行,我要每天都能看到你好好的。」
「你有病啊尤靖川?」我笑出聲來,「我好好的,你說得跟我要死了一樣。」
「我不知道,眠眠。」尤靖川的聲音驟然低下去,「我不知道。」
「我隻是覺得,我好像快要失去你了。」
17
尤靖川這個狗東西。
上一秒還在那演深情人設呢。
下一秒車剛停好,就把我按在後座打了一炮。
我被他燙得渾身發顫,忍不住扇了他幾個耳光。
「狗東西,你輕一點!」
他臉上浮現出幾道紅印,眼神卻愈加迷亂,嘴裡不住地喊我的名字,聲音又啞又欲。
我被他翻來覆去地折騰,腰被他緊緊箍著,跑也跑不脫。
車裡一片曖昧的水汽,我被他壓住,一隻手拍在車窗上,留下幾道長長的指痕。
18
狗男人不顧我的強烈反對,真的收拾東西搬進了我家。
雖然很大程度上解決了我的睡眠障礙,但這依舊讓我感到很不自在。
我的頭痛隨時會發作,如果被他發現,我瞞都瞞不住。
周錚苦口婆心地勸我:「姐姐你就告訴他吧,你就這麼點日子了,還指望把這當成秘密帶進土裡呢?什麼年代了,還玩啞巴那一套啊?你這要是有天突然走了,你男人不得瘋啊?」
我不說。
當一個將死之人的感覺並不好。
所有人對你的態度好像都在提醒你,你隨時會死。
這也是我不願意回家和我媽一起住的原因。
因為每每看到她那張憂鬱的臉,我都會忍不住情緒崩潰。
我反問周錚:「如果我說了,對他而言有什麼好處嗎?」
周錚思考了很久,硬是沒說出一句話來。
對於尤靖川來說,提前知道我命不久矣的消息,隻會是晴天霹靂。
直到我死之前,他都會終日活在不安和難過中。
然後在我死後,他又要用很長一段時間去消化我已經不在人世這個事實。
並且隨著每一天的太陽升起,縈繞在他心頭的恐懼都隻會愈加濃重。
他會想,眠眠今天會離開我嗎?
日復一日。
然後在某一天,我真的再沒有睜開過眼睛。
我討厭這種推算,很殘忍。
但又不得不說,它很真實。
所以我告訴周錚,如果有一天我病情惡化了,請他悄悄地帶我走,一定不要告訴尤靖川。
等我死後,等他發現我其實就是個吃幹抹淨就鬧失蹤的渣女以後,等他完全放下我,忘記我以後。
再告訴他我已經不在人世的事實。
那時,他一定會笑著說一句——
「溫眠?好熟悉的名字,誰啊?想不起來了。」
這是我在這人世間,最後的心願。
19
尤靖川的廚藝比我媽還好。
他搬過來以後,我有幸大快朵頤,頓頓飽餐。
常常都是他人還在廚房裡忙活,我後腳就把筷子伸進了鍋裡。
為此,他經常罵我是餓死鬼投胎。
但罵完之後,他又總會嘆著氣揉揉我的頭發。
「吃吧,活爹,做出來不就是給你吃的。」
白天我吃他。
晚上他吃我。
我們的生活和諧非常。
尤靖川很喜歡咬我。
我說你是狗吧?
還給他整興奮上了。
我們窩在沙發裡一起看電影。
一起點外賣。
一起吃很難吃的餐廳。
美好到讓我恍惚間覺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幾年前和他在一起的時候。
真好啊,要是時光停留在這一刻,就好了。
20
但我這種情況,總不可能一帆風順的。
我的頭痛發作得越來越頻繁。
經常是半夜突然驚醒,腦子就開始一抽一抽地疼。
我要很小心地翻身下床去找藥吃。
還要背著尤靖川,不能讓他發現。
誰懂啊,在自己家裡活得跟做賊一樣。
我這輩子偷感都沒這麼重過。
我開始脫發,大把大把地脫。
每次洗頭,一抓就是一手。
我的頭發從原來的皮筋隻用箍兩圈,慢慢變成了需要繞三圈才能松松地扎住。
我不再有睡眠障礙了。
因為我開始嚴重嗜睡,經常一天十幾個小時都睡不醒。
尤靖川因此給我取了個「小豬 B」的外號。
我的記性越來越差。
常常上一秒剛放下的東西,下一秒就忘記在哪兒。
但或許是我掩飾得太好,尤靖川居然一點也沒發現異樣。
可能如果沒死成的話,我適合去當演員。
我知道自己的身體已經快撐不住了。
但我隻是還有些舍不得。
我貪戀那個讓我有話說不出口的人。
我不想忘記他身上幹淨的味道。
我還不想離開。
可,現狀卻一點一點愈加嚴重,最終發展成了我掌控不了的局面。
21
那是不知道第幾個被頭痛喚醒的夜晚。
我強撐著爬起床吃藥,身旁的尤靖川睡得很沉。
忽然間, 我聽見廚房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
我心裡一沉, 第一反應就是家裡進賊了。
我從客廳摸出水果刀, 小心翼翼地朝著廚房走過去。
廚房開著燈,高大的人影在裡面晃動。
我攥緊了手裡的刀。
對方卻猛地一回頭,和我對上視線。
那是一張我完全陌生的臉。
小偷!
我害怕到心髒幾乎停跳, 手上的刀因為攥得太緊而不斷發抖, 牙齒也跟著打戰。
然而,對方卻出聲叫道:「眠眠?」
忽然間,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
他朝我走來,五官在我眼前重新拼湊,最終變成一張熟悉的臉。
「怎麼起來了?你拿著刀幹嘛?」
意識到面前站著的人到底是誰的我, 手裡的水果刀轟然落地。
尤靖川?
他不是在臥室睡覺嗎?
我瘋了一般跑回臥室。
床上空空如也, 隻有凌亂的床單。
尤靖川從身後抱住我。
輕輕地說:「是不是做噩夢了?沒關系,我一直在的,別害怕。」
我這才突然意識到,我的大腦認知功能已經出現了問題。
我已經,開始認不出這個世界上,我最喜歡的男人了。
22
我聯系了周錚。
他趁尤靖川出門買菜的時候, 把我接走了。
我問他,你不會告訴尤靖川的, 對吧?
周錚向我保證。
我這才放心。
去醫院的路很長很長。
風吹得我的臉又冷又湿。
可直到周錚遞了紙巾過來, 我才發現原來不是下雨了。
是我早已淚流滿面。
23
醫院的菜真的很難吃。
比不上尤靖川做的菜的萬分之一。
我的認知功能在一天天消退。
每次給我送飯的護士都不是同一張臉。
一開始我還能認出熟悉的人,比如媽媽,比如周錚。
後來, 我連媽媽都認不出來了。
我隻知道,在病房裡哭得最厲害的那個, 應該就是我媽。
我總是覺得很累。
一天裡有 20 個小時我都在昏睡。
就算醒了,說出來的話也語義不明。
我的大腦已經喪失了大部分的功能,現在隻能維持基本的生存所需。
它像一個快要關機的電腦,在一點點清空後臺進程。
周錚每天都會來看我。
隻是我認不出他。
他就坐在床邊,拉著我的手,不停地陪我說話。
其實他說了些什麼我都聽不懂。
我也給不了他什麼回應。
隻能聽他一直在那絮絮叨叨。
挺吵的。
其實。
不過有一天, 我的精神突然變好了。
我開始聽得見鳥叫,聞得到花香了。
我可以說話了,胃口也好了不少。
隻是還是認不出人。
到後面我已經困得不行,他還非得拉著我問舒不舒服。
「(要」「你說尤靖川他會記得我不?」
「希望他趕緊忘了我。」
「但又有點希望他能永遠記得我。」
「但是永遠記得我應該挺痛苦的吧,反正我現在挺難受的。」
「那還是希望他趕緊忘了我吧。」
「他跟許佳在一起也不錯, 雖然我覺得她有點茶茶的。」
「哎呀不管了,反正我都要死了。」
我偏頭看向周錚:「周錚,你可不能忘了我呀。」
周錚低低地「嗯」了一聲, 聲線顫抖。
我看著他, 忽然覺得有哪裡不對。
他的眼睛, 是琥珀一般的淺棕色。
我突然失了聲,呆呆地望著他的臉好久好久。
直到他開口問我:「怎麼了。」
我才笑了笑, 說了句:「沒什麼。」
我打了個哈欠, 張開雙臂,抱了抱他。
「周錚。」我把下巴擱在他的肩膀上,輕輕喊了一聲。
「嗯。」他應聲。
「你可千萬要忘了我呀。」
我如是說著,眼皮越來越沉, 聲音也越來越小。
來自世界的所有訊號慢慢被屏蔽。
耳邊的聲音愈來愈小。
我的大腦,終於停止了思考。
真好呀。
尤靖川。
你可千萬,千萬。
要忘了我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