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塗完藥後,我趕緊收回手捧在胸口。
顧裴之呼吸一滯,袖口下的手不斷顫抖,眼中竟然逐漸浮現出水霧。
我猜他是丟了自己心愛的香囊手帕,要哭著討人湊過去安慰呢。
我沒理他,還是坐得很遠。
長久安靜中,我心裡開始抑制不住地期待。
——等到阿姐回來就好了。
我又有點緊張。
這麼久沒回去,阿兄該擔心壞了。
從前他最寵著我了,說阿晚是整個京城最乖巧可愛的姑娘。
我每次都驕傲地跟在他身後,美滋滋地做個跟屁蟲。
他總會揉揉我的腦袋,眉眼張揚:
「阿晚往後有阿兄護著,誰說一句不好都不行,阿兄第一個為你抱不平!」
不知過了多久,馬車外忽然傳來一聲激動的怒吼,由遠及近。
林子安嗓音因為發怒有些嘶啞:
「她林晚還敢回來?!我這輩子都不會再認她這個妹妹!
「死在外面也活該!死了沒準還能換意兒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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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宋將軍瘋了一樣想要殺她,林晚真回來我就親自把她綁過去,省得牽連林府一家!」
我愣了一下,然後低頭攥緊了放在膝蓋的手,眼前已經一片模糊。
灼熱的淚水一顆顆打在手背,因為跪拜的傷口又鋪天蓋地地疼了起來。
此時馬車停下,有人氤氲著雷霆之怒。
「她滾回來了嗎?」
5
還沒等我下去,林子安就直接把我拽出了馬車。
我跪傷的雙膝磕在邊緣,臉色疼到瞬間蒼白,險些腿軟摔倒在地。
「你究竟鬧夠了沒有?!」
林子安怒不可遏低吼道:「林晚!你裝傻充愣陷害人之後,還擺出這副楚楚可憐的模樣有意思嗎?」
我倉皇低頭,想要掏出來他曾經給我的玉牌。
阿晚不知對錯,每次惹人不快,都會拿著最珍愛的東西去哄人。
林子安挑眉按著我的頭,笑道:
「阿兄給你一枚免罪玉牌,阿晚無論做了什麼,隻要拿出來,阿兄就會原諒你。
「保證次次好用!」
「啪!」
眼前玉屑紛飛,四分五裂。
那枚次次好用的免罪玉牌被林子安看都沒看,就不耐煩地親手打落在地。
他滿眼厭惡:
「你又裝無辜!這次你不僅禍害了意兒,還敢當眾逃走!
「真以為拿一塊破玉牌,我就會對你心軟嗎?」
不是,沒有。
我在半空中的手指蜷縮,緊緊抿唇,含著淚著急想要把碎玉拾起來。
可彎腰時,忽然被林子安拽著胳膊進了院門。
他踩著那些碎片,眼神冷漠:「林晚,我作為你的兄長,實在太縱容你了,再這樣下去,你遲早無法無天,變得囂張跋扈。」
我步伐踉跄,隻能勉強跟上他的步伐。
最後,他毫無徵兆地停下。
我猛地撞上他的後背,鼻尖疼得酸澀,仰頭呆呆看他。
林子安側過身子:「所以,今日我必須要給你一個教訓!」
阿晚不知對錯,可也知道……
「姐姐不是我推下去的,阿晚沒有錯!」
我眼眶紅透,堅定看他。
人人都在說我錯了。
阿晚沒有!
阿晚不認!
掌風呼嘯,我被林子安一巴掌扇到地上時耳側嗡鳴作響,嘴角還滲出了絲絲鮮血。
看向他愕然又慢慢陰沉的眼睛。
我又不那麼堅定了。
我小獸一樣將手輕輕攏進袖口,身體緩緩蜷縮成一團,埋起頭來沒敢再看他。
因為害怕,全身竟然都在抑制不住地瑟瑟發抖。
忽然有人咆哮:「那孽女在哪兒呢!!」
6
還沒等爹爹到,娘親已經將我擁入懷中。
她那張哭得悽慘的臉驟然放大在我眼前。
我怕她擔心,剛想說自己沒事。
她精神恍惚地嘶吼:
「意兒呢!意兒怎麼沒跟著你一起回來?
「她最愛胡鬧,她隻是和你走散了對不對?
「你說話啊!你怎麼不說話?腦子壞了,難道也成啞巴了嗎?」
娘親攥緊我的肩膀,哭得撕心裂肺。
我忍痛在自己的衣服上慢慢擦幹淨手上的血汙,然後再用磨破的手,捧著她的臉擦淚。
一如她從前那樣放輕了哄我。
「阿娘不哭,姐姐會回來的,我許了願,佛祖說一定成真。」
三千階,階階有我額上鮮血。
我想。佛祖是不會騙人的。
看著娘親怨恨的眼,我臉上發痒,抬手卻抹去滿手淚。
她陡然暴起,死死攥著我的肩頭尖叫:
「你騙人!意兒被你這個傻子害死了!
「你這個禍害,死的為什麼不是你!
「是你!都是因為你,我的意兒再也回不來了!!」
轉瞬變臉,仿若瘋魔。
還沒等我慌亂說出「娘親還有阿晚啊」,就被林子安拎著後脖頸拽到身後。
徒留爹爹將娘親擁進懷裡相互依偎,他們竟然看起來一瞬蒼老十歲。
林子安看向我時失望至極:「忤逆父母,陷害德親,晚晚,你還要做出什麼混賬事?」
又下雪了,簌簌壓在我的肩頭,似有千斤重。
我看見阿兄俊秀又陌生的眉眼,又看向怨毒盯著我的爹娘。
緩緩地,垂下了肩膀。
「阿兄,我錯了,晚晚認罰。」
7
我被五花大綁跪在祠堂時,我不認識的那個男人也站在旁邊。
顧裴之指著我,皺眉道:「就算是交給宋寒奕處置,也不至於把她綁成這樣吧?」
林子安一言不發,看向我時目有不忍。
可下一秒像是想到了什麼,攥緊了匕首,立刻堅定下來。
他一步步朝我靠近。
而爹娘站在暗處,眼中似乎含著迫不及待的熱切和期待。
我心底也跟著開心。
可我的傻笑轉瞬凝在了嘴邊。
雪亮的刀身捅進我的胸口,林子安的手在抖。
因為沒有經驗,匕首隻進去半分,還在肉裡攪動。
疼得我弓起腰身,隻敢小心呼吸。
我錯愕看著阿兄,嘴唇翕動,卻半晌都說不出來一句話。
「阿兄……」
他顫聲哄道:「阿晚別怕,一會就不疼了。」
林子安咬牙,又要铆足勁往裡面捅時,猛地被人一拳掀翻在地。
而我倒在一個寬闊的懷抱。
顧裴之臉上都是後怕,看向林子安時滿是憤怒:
「林子安!你在做什麼?她可是你的親妹妹!
「你剛才差點殺了她!」
林子安失神看向自己滿是鮮血的手,驚懼甩開還帶著我血肉的匕首,慢慢恢復常態。
「顧裴之,你認清楚自己的身份,她是我的妹妹,你就算考上了狀元,也不過是她撿回來的奴!」
他變得溫和,笑著哄我道:「阿晚,到兄長這裡來。」
我捂著鮮血淋漓的傷口滯然沒有動。
顧裴之擋在我的身前,面色徹底黑了下去:「你還想殺了她嗎?她曾為了你一句喜歡吃桂花糕,就能傻乎乎地跑遍整個京城!」
「那又怎樣?道長說隻有殺了她才能換意兒回來,是她害死了人,憑什麼不給意兒償命?!」林子安陡然揚起聲調,也帶著悲切的怒吼。
「別忘了意兒也曾經為你徹夜尋書作畫,讓你得遇太傅,你別被林晚裝模作樣、裝無辜的假象迷惑了!
「你難道不想讓意兒回來嗎?」
顧裴之聞言臉色蒼白,身體在空中劇烈晃動了一下,態度松懈幾分。
就在林子安松了一口氣,想要上前一步帶走我時。
「我想。」
顧裴之抬頭,臉色難看地護得我更緊,冷靜道:「可阿晚和我相伴十餘載,從前就算她做錯了事,我以後也會好好教導她改正。斯人已逝,可這與阿晚並無絕對的關系!」
林子安愣了愣,然後嗤笑:
「並無絕對的關系……你又在裝什麼好人?
「之前是你親口打擊林晚,說她不配做意兒的親姐妹,又自告奮勇甘願冒著風雪,要將晚晚帶回來磕頭認罪。」
顧裴之臉色更加難看,一言不發要帶我走。
可我卻紋絲沒動。
顧裴之攥著我的手腕錯愕回頭。
所有人都看著我,我卻隻盯著林子安。
「阿兄要殺我……」我忍著眼淚,茫然又委屈,「阿兄要殺我!」
所有人都在討論我該不該,值不值。
可阿晚能懂的,是曾萬分寵愛我的阿兄拿著匕首,親手捅進我的胸口。
周遭針落可聞,唯有我在不懂事的哭鬧。
而我能做的,也隻能站在這裡看向兄長,語帶哽咽、潰不成聲了。
8
「林家好大的膽子,是想要把人私藏起來包庇嗎?」他話音一頓。
宋寒奕到的時候,我已經疼昏了過去,是一盆冰水把我澆醒的。
睜開眼,撞進的就是宋寒奕漠然的眼中。
他移開視線,轉頭冷漠看向林子安:「還是林公子想要殺人滅口,幫林晚逃脫罪責?」
他是當今聖上欽點的護國將軍,手握五萬兵權,自然權重位貴。
整個林府噤若寒蟬。
他忽然俯身,抬起我的下巴冷笑,一字一句都陰冷徹骨。
「你以為我會讓你隨便死了嗎?
「世上哪有這麼輕易的事,你還沒給意兒贖罪呢!」
宋寒奕來不是救我的,而是想更好地折磨我。
我看著他陰沉沉的眼,不同於往日溫和。
沒有所有人意料中的我會嚇到崩潰大哭。
我隻是愣了一下,撿起來沾滿我鮮血的匕首遞給他。
「我應該真的是做了天大的錯事,兄長罰我,爹娘罰我,可能不能罰過後告訴我,阿晚究竟做錯了什麼?」
所有人都說我錯了。
是我闖進後院,想要替宋哥哥呼救時,被他眼神灼灼地強要沒力氣推開;還是大婚之日我沒及時察覺阿姐心思,讓出位子,才導致她當眾跳樓,怨我至極?
我想不明白。
我隻知道從那以後,眾人都對我避之不及,唾罵我是心機深沉的瘋子。
可阿晚不瘋的,隻是有些傻,分不清對錯,也認不好善惡。
阿晚也並非想做一個痴傻的孩子,她不是沒有羨慕京城最最聰明的姑娘。
隻是世人看客,事事妄議,阿晚便都是錯。
「……」
宋寒奕身體一僵。
下一秒他惡狠狠拍掉匕首。
隨著鐵質品落地的當啷作響,他將我粗暴拽起來往外走。
所有人莫敢不從。
或許是察覺我此去便是訣別,林子安忽然悲愴喊了一聲晚晚。
我猛地愣住,想了許久。
那是誰呢?
我實在記不起來了。
宋寒奕將我綁上馬車,到達後扯著繩子拉我在滿目白綾的將軍府中疾行。
那是阿姐的牌位。
正正當當立在他的正妻之位。
他咬牙切齒地摁著我的頭,一遍遍磕在她的棺材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