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城將答道:“一切如故。”
霍凌雲背部在路上跑湿了,他擦了把臉上的汗,將火把還給守城將,說:“嚴加戒備。”
* * *
陰雲蔽月,星子凋零,好物轉瞬即逝。刀劍碰撞間火星迸濺,邵成碧翻墜下馬的那一刻勝負既分,他的刀斷了,跟喬天涯的師徒情誼也斷了。營地被坍塌壓倒的火把點燃,都軍的腳步聲凌亂,他們根本不是擅長步戰的禁軍的對手。
邵成碧也不是喬天涯的對手。
喬天涯跟邵成碧隻有幾步之遙,他的劍在火光裡歸鞘,側過的身體被混亂交疊的虛影覆蓋,恍惚間,竟跟適才拔刀的邵成碧有些神似。
“此戰必敗,”喬天涯在“噼啪”的燃燒聲裡輕輕地說,“師父不是來討伐我的。”
邵成碧掩著胸口,殘喘難續。他蒼白的嘴唇翕動:“我這般老……再也不復當年勇……我來見見你……你父親做了錯事……”邵成碧努力睜大眼睛,望著模糊的天幕,“……我也做了錯事……這一仗……我替你父親……還了場債……沈……不負太傅所……言……”
喬天涯看向邵成碧。
邵成碧卻不肯看喬天涯,他沙啞的聲音像是破了的鼓,在彌留之際,喃喃道:“喬松月,好兒郎。”
喬天涯握緊了劍柄,在漫天飛灰站立不動,任憑灰塵落身,滿肩狼狽。他到邵家拜師的那天,邵成碧曾拍著他的發頂,說著這句“喬松月,好兒郎”。
那頭澹臺虎拖著身體,衝喬天涯打了聲口哨,把剛剛繳獲的銅火銃扔了過來。
“除了輕騎配備的那十幾把,”澹臺虎神色古怪,“其餘的全是壞的。”
* * *
戚竹音站在天妃闕的烽火臺前,俯瞰蜿蜒的山脈。這夜就像是上漲的潮,不僅困住了她,也困住了啟東。她曾經無數次獨自站在這裡,守望五郡。
戚尾見她背影孤寂,不禁喚道:“大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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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竹音在這聲呼喚裡,想到了臨行前跟花香漪的對談。
花香漪端坐在對面,她鬢邊的白花掩在鴉色間,就像是浮開在澄澈的水面,不如人顯眼,卻為人添足了韻採。她煮著茶,說:“阒都催得這樣急,看來成敗就此一舉了。”
戚竹音看她弄茶,女兒家的纖手扶著砂壺。奇怪的是,隻要花香漪在,外邊的紛爭仿佛就消失了,她總能讓戚竹音想起點胭脂的樂趣。
“我見你整軍待發,便想再與你喝杯茶。”
“送行茶?”戚竹音問道。
沸水澆在茶葉上,細流彌漫出嫋娜白氣。
花香漪說:“挽留茶。”
氣氛微凝,戚竹音撐著膝側,有起身的意思。
“大帥出兵,是想阻擋沈澤川西進,讓他待在中博,不要與李氏相爭。可是我看大帥此舉,不過是掩耳盜鈴,既無益於百姓,”花香漪把茶輕推到小案的另一頭,看著戚竹音,“也背離了大帥的初衷。”
戚竹音停下動作。
碧窗紗映著芭蕉葉,擋住了些許日光,讓花香漪如坐畫中,她對戚竹音說:“阒都糧食拮據,八城倉廪空廢,你不肯跟隨蕭馳野東進,是因為勤兵苦百姓。但是你今日助李氏,又與勤兵何異?”
“世家的樊籠已破,阒都正值吞吐泥沙之時,”戚竹音索性坦白直言,“大周還有峰回路轉的機會,但是沈澤川兵入阒都,這機會就要沒了。”
花香漪說:“我最清楚八城賬目,大帥說的機會,不是大周、天下百姓的機會,而是女帝的機會罷了。”
戚竹音微愣。
“李氏正統早已斷於李建恆,如今朝上坐著的,我不認得她是誰。姑母在世的時候,常說李劍霆酷似光誠帝,可是薛修卓偏說她是秦王的女兒。中博的檄文裡有句話不假,倘若此女真的是秦王血脈,薛修卓何不拿出秦王寶證?他既然如此篤定,何不叫天下人都心服口服?”
鹹德帝還在位的時候,把花香漪喚作“三妹妹”,所用之物無不是按照公主規制置辦的,李建恆都得尊稱她一聲“姐姐”,李劍霆該把她叫姑姑。如今太後已薨,要說這世間還有誰能證實李劍霆的身份,那非花香漪莫屬。
花香漪繼續柔聲說:“女帝不正,大帥又怎麼能稱忠呢?”
戚竹音握住茶杯,茶面泛起漣漪,道:“倘若她能為天下百姓謀得安穩,我助她,便是忠。”
“既然如此,大帥與其助李劍霆,不如助沈澤川。”花香漪終於在柔語裡露出鋒芒,卻又換回了稱呼,“阿音,你既與蕭既明有患難之情,又與陸廣白有上下舊誼,你助李劍霆,此二人必然要與你刀劍相向,這是其一;沈澤川和蕭馳野共掌東北軍政,你打燈州,沈澤川退兵是小,蕭馳野兵敗是大。遠徵艱苦,沒有沈澤川,九萬鐵騎必敗無疑,到時候邊沙騎兵卷土重來,東邊三境百姓仍舊要受此威脅。你今日的忠,是讓翹首以盼的三境百姓再度受苦,這是其二;李劍霆授你‘東烈王’一爵,不是感激,是迫於局勢。常言水滿則溢,月盈則缺,假設你當真平定中博,待阒都安定,啟東戰功彪炳,又沒有離北互為牽制,那麼她今日能迫於局勢你為王,他日也能迫於局勢革掉你這個異姓王,這是其三;姚溫玉歸屬沈澤川麾下,談鋒驚起天下賢才泉湧中博,沈澤川不僅重用阒都舊臣餘小再,還提拔敵軍舊僚高仲雄。他不以門第、前塵為己見,率領麾下幕僚力推黃冊,一年而已,便已經肅清中博匪患,造就天下糧樞。他在中博寬宏至此,等他兵入阒都,同樣能容得下朝堂上的有能之輩,這是其四。”
花香漪輕輕扶了扶鬢邊白花,慢聲說:“以上種種,李劍霆能做的,沈澤川都能,可沈澤川能做的,李劍霆未必能。”
此四諫於公於私合情合理,就如同當頭棒喝,砸散了戚竹音的忠。
然而這還不夠。
花香漪扶花的纖指襯著耳邊東珠,她眉間憔悴不減,神情有了幾分低落。她語速緩慢,不疾不徐,道:“阿音,閣老曾言‘文死諫,武死戰,’,但你瞧,這二十年裡的風起雲湧,能夠死得其所的又有多少?韓丞想要扶持自家小兒當皇帝,天下人不讓,那不是忠於李氏,而是韓氏失德,不配其位。大周內外紛爭無休,真正能結束這一切的早已不是李劍霆。沈澤川興民得道,乃是天下眾望所歸。”她緩緩抬起眼眸,望著戚竹音,就像是望著決定天下興亡的定海神針,既有欽佩,又有心疼,“今時今日,萬民生死就決定於你的一念之間。”
茶霧氤氲,散在了窗格間。
沉思良久的戚竹音問戚尾:“百年以後,還有人記得戚竹音嗎?”
“記得,”戚尾忽然哽咽起來,說,“大帥此舉成全天下數萬人,從此百姓安居,大業待成……誰會不記得戚竹音。”
“我名不能入史,牌不能受供,又有違戚氏祖訓,實為大周叛賊,”戚竹音望著山河,“百年以後就是黃土一抔,爛泥一把。”
戚尾扶刀跪下,道:“大帥百年,我若尚在,就為大帥供牌;我若不在,就讓我兒子,我孫子,我家世世代代為大帥點著那盞長明燈。”
戚竹音回首,笑起來:“如此,我也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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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城距離阒都近,都城裡的朝臣都懸著顆心,明理堂通亮,偏廳裡也坐滿了人。等軍報一到,所有人都凝神細聽。
李劍霆問:“戰況如何?”
“回稟皇上,”跪在門前的軍官汗流浃背,喘著粗氣道,“兩萬都軍中了叛軍的詭計,總督落入重圍——”
“東烈王呢?”孔湫站起了身。
軍官抹汗,答道:“東烈王出兵的消息實乃偽造,啟東三十萬守備軍根本沒動!”
岑愈手裡的茶盞“哐當”落地,偏廳裡頓時喧鬧起來,在場的太監宮女都慌亂了。
薛修卓說:“剩餘的都軍呢?”
“即刻回調!”陳珍反應很快,先一步邁出,急聲說,“即刻把剩餘都軍調回阒都!”
“且慢,”薛修卓忽然出聲,他看著軍官,沉聲說,“在都軍回調的時候通發火牌到厥西、河州及槐州三境,就說天下興亡就在此刻,但凡能出兵助阒都者,朝廷封賞百萬兩!”
百萬兩,重金之下必有勇夫。
薛修卓已然被逼到絕路,槐州暴動沒停,河州還有餘匪,他此舉是把奚氏錢庫的鑰匙懸掛在了阒都城門——沈澤川沒有離北鐵騎相助,不是天下無敵,這一刻誰能扭轉乾坤,誰就能做大周下一個貴公!
第271章 惠連
“戚竹音當真做了叛賊?”岑愈難以置信, “戚氏百年守啟東, 她這一舉,就是讓戚氏百年威望毀於一旦……”
大周姓李, 他們可以為君諫, 為君死, 但他們不可以接納李氏以外的君王。花香漪說天下人不要韓氏小兒是因為韓氏失德,那是託辭, 真正站在朝堂上的臣子都是李氏朝臣。沒有了李氏, 他們就是前朝遺老。
皇帝不好,可以換, 但他必須姓李, 這是正統。否則海良宜為何以死為諫?薛修卓為何竭力至此?另投他主、擁立離北豈不是更好?數百年所謂的“忠”都在這一個姓氏裡, 越出去就是大逆不道的叛賊,還是背離綱常的卑劣之徒。他們奔走疾呼、振臂拼命,要的是李氏大周再度中興,而不是另跪他主。
高仲雄名聲鵲起, 可是阒都讀他的文章, 還在唾罵他這個人。因為他是三姓家奴, 背叛原主就是不忠。臣以忠而立,他連對人主的忠誠都沒有,他算什麼臣子?不過是衣冠禽獸罷了!
姚溫玉才名傾天下,為沈澤川謀得的賢能卻多是山野隱士,從阒都來的寥寥無幾。太學談他,是嘆他明珠暗投, 是罵他背棄先師遺志。海良宜死諫保正統,他卻追隨了出身不正的沈澤川,這是以身投賊,他早已被這些大周王朝核心的儒士們所厭棄,不復當年的璞玉清名。
孔湫到此地步,淚流滿面,嘆道:“是我看錯了戚竹音啊!”
“邵成碧為何敗的如此輕易?”陳珍兀自跌落在椅中,“他還帶走了春泉營的火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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