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萬都軍就在丹城,”戚竹音說,“邵成碧為何不動?天妃闕是大周的天險關要,我的兵越一次,就要耗費數萬軍餉。”
“內閣已經批復兵部,啟東軍餉不日就到。”官員生著張容長臉,原是邵成碧麾下舊部,特地來要戚竹音出兵的。他不卑不亢,繼續說:“逆臣亂黨的野心昭然若揭,總督駐兵丹城實為守衛阒都。沈氏賊子此刻傾兵茨州,背部空虛,隻要東烈王出兵,即可與總督前後夾擊,圍殲亂黨。”
戚竹音不應。
官員迫近一步,他腰間佩戴著御賜黃帶,還佩戴著御賜名刀。戚尾頓時跨出來,擋在戚竹音身前,呵斥:“見王卸刀!”
“我的刀是天子賞賜。”官員分毫不懼,冷冷地說,“亂黨脅迫阒都,已經逼到御駕前方,東烈王為何不肯出兵勤王?”他猛地扯下黃帶,“戚氏受命於天子調令,乃是大周臣。戚竹音,為何不應?!”
戚尾已經動怒,道:“吾王尊諱,豈是你能直呼的!”
官員昂然不諱:“江山社稷危在旦夕!東烈王不出兵,大周即亡,到時候王非王,臣非臣,你我都不過是個亡國奴,哪有尊卑!”
戚尾氣極:“拿下——”
“退下!”戚竹音忽然抬手,她肩頭的氅衣落地,露出裡邊的常服和腰側的誅鳩。她道:“牌子留下吧,本王知道了。”
官員在劍拔弩張的氣氛裡拿過火牌,雙手呈遞到戚竹音的手中,再度行禮,沉聲說:“下官在丹城等著東烈王大捷。”
說罷轉身上馬,甚至不喝一口水,立即策馬回程。
“此人實在無禮!”戚尾追了兩步,回頭對戚竹音說,“大帥何必忍讓,眼下可是阒都求著咱們出兵!”
“這是個好官,臨危不亂,處變不驚,你得學學。”戚竹音翻看著火牌,“養馬練兵待今日,吃下去的飯都要還。”
“那咱們真的去?”戚尾緊跟著戚竹音,“二爺遠徵,現在打中博,就是趁人之危啊。”
“打仗還有趁人之危?”戚竹音轉身進了軍帳,把火牌擱到桌上,看向牆壁上掛著的地圖,“沈澤川如今缺將,隻有個霍凌雲能暫時頂替燈州指揮使,但手下的兵又非良兵。我們打燈州,兩萬兵就足夠了。”
戚尾說:“隻怕……”
Advertisement
“澹臺虎分身乏術,”戚竹音接著說,“沈澤川重創未愈,我一動,既明就要來了。”
戚尾被戚竹音一打岔,就忘了自己要說什麼,而是驚道:“世子——王爺要重回戰場?”
“蕭馳野把自己的心尖肉放在這裡,”戚竹音看戚尾一眼,“要是沒有後手,他敢走?”
“離北隻剩三萬鐵騎,”戚尾反倒替蕭既明擔心起來,“王爺還在養傷,要是有個三長兩短,那王妃不得淚淹啟東?”
戚尾已經想到陸亦栀拳捶戚竹音閉眼大哭的樣子了。
“鐵馬冰河蕭既明,”戚竹音說,“他可是雪夜疾行,渡河南下突襲邊沙騎兵的蕭既明。別說離北現在還有三萬鐵騎,就是隻剩五千鐵騎,他也敢來。”
戚尾已經六神無主了,他跟邊沙騎兵打仗不含糊,可是跟離北……他說:“大帥,真的動起手來,就是兩敗俱傷。先不論將士死傷,兩境百姓也要惶恐不安。燈州今年的糧田收拾得很好,咱們踏過去,明年還是得餓死人。都官不是都能耐嗎?讓他們以口舌之利勸服沈澤川,我看沈澤川的意思,隻要都軍不動,他就不動。”
“那你要想明白一件事情,”戚竹音轉過身,正色說,“不打這場仗,你我就是亡國奴,日後就是前朝臣,從此天下改姓,不是跪沈澤川,就是跪蕭馳野。”
戚尾啞然。
“自古忠義難兩全,”戚竹音再次看向地圖,“說的就是現在。”
門口忽然有腳步聲,戚尾回首一看。
“聽說急遞鋪的官員到了。”花香漪正掀簾而入,她素服寡淡,襯得面容楚楚,“阿音,是軍報?”
* * *
邵成碧離開阒都前,李劍霆要風泉替他收拾行囊。邵成碧實際上也沒有需要收拾的東西,他隻帶了把刀。
風泉替邵成碧洗頭,再在銅鏡前給邵成碧挽髻。邵成碧的白發很糙,他說:“上陣殺敵,留不長,剪掉些吧。”
風泉便讓小太監拿來剃刀,為邵成碧削短頭發。
“皇上讓你來送行,”邵成碧的嗓子是藥啞的,沒有壞到開不了口,聲音卻徹底毀了,“是天恩。”
剃刀發出輕輕地削割聲,風泉面無表情地答道:“父親說得是。”
“此去一別無年月,”邵成碧看著鏡子裡的風泉,“你我父子就不再相見了。”
“父親用兵沉穩,不會敗的,”風泉仔細割著發,“況且春泉營的火銃盡歸父親所有,足夠讓沈澤川吃一壺了。”
“他承襲太傅,”邵成碧說,“是個梟雄。”
“太傅雖然能運籌帷幄,制勝無形,”白發簌簌地掉落在地上,風泉用拇指抹著刀鋒,邵成碧的側頸就在咫尺,“卻患了聰明人都有的病,就是自負。”
邵成碧瞎掉的那隻眼睛費力地動了動。
風泉收起剃刀,迅速把頭發挽起來,替邵成碧固定好。
邵成碧靜靜坐著,斜陽穿透窗子,在他和風泉間畫出條界線。纖塵漂浮,邵成碧說:“下一世,我做你的兒子。”
風泉沉默半晌,答道:“放過我吧。”
* * *
阒都起草檄文用了半個月,各地衙門把檄文張貼出來,見那上面除了沈衛兵敗,還有沈澤川擁兵自立、聚黨謀逆等罪狀。
“朝廷施恩於沈氏,沈氏餘孽卻佔山為王,意圖謀反!”衙門小吏砸著鑼,對那些不識字的百姓高喊,“他如今糾集流寇逼近丹城,是亂臣,是逆賊!即日起都軍巡城,施行宵禁。酉時以後,各家各戶不得外出!”
都軍軍備精良,不分白晝奔跑在大小街市。流言最盛的茶館酒樓全部閉店,隻要聚集成群者,一律按誹謗罪捉拿下獄。頃刻間人心惶惶,最繁華的東龍大街也不再有絲竹笙樂聲。
“女帝登基,既無玉牒,也無朱批,”高仲雄踩著石頭,高舉著文章,太陽暴曬,他臉上都是汗水,“單憑薛修卓一人之言,難以憑信!她若真是秦王嫡脈,試問朱砂印何在?秦王子嗣凋零,如有嫡女,怎麼會容她流落民間?”
“自太祖登基以來,大周歷經君王二十一位,幾百年裡沒有這樣不清不白的皇帝!今日諸位跪的究竟是李氏君王,還是薛氏權臣!”高仲雄擦拭著汗水,語調沉鬱,“永宜亂政,鹹德兵敗,李氏受世家所擒,早已無恩可施、自身難保!”
* * *
辦差大院腳步急促,明理堂的燭光通宵不滅。
“急遞鋪回報,東烈王是要出兵的,”軍馬調動不是小事,陳珍已經在這兒待了四日了,吃睡都在大院裡,“可是沒有軍報,到底幾時出、幾時到,我們也不知道啊。”
“糧食是湊的,等不了,拖不成。發火牌,再給她發,戚竹音不動,就給戚時雨發!”孔湫坐在位置上,急得上火,“燈州如能速戰速決,北原校場必定撤兵回援,邵成碧就能出戰追擊。但是朝廷十幾隻筆,還是讓那高仲雄佔據上風,翰林太學是無人嗎?!”
元輔動怒,堂內靜了片刻,垂手站在檐下的官員們全部噤聲。
李劍霆的身世本就存疑,當初說是秦王嫡女,秦王嫡女也該有玉牒,再不濟也該有秦王遺筆或者朱砂印。薛修卓證實儲君身份時出示的是天琛帝李建恆的手跡,明黃緞面折子是蓋了玉璽,可是當時李建恆已死,內閣老臣皆不知情。
現在中博咬死了李劍霆絕非李氏血脈,各地雖然嚴禁私論國事,各種傳聞卻久聚不散,更有甚者,還有揣度女帝和薛修卓的。
“此戰難打,”岑愈說,“還是再去催一催東烈王。”
* * *
邵成碧顛簸著上了城牆,從這裡看不到茨州,隻能看到敦州守備軍連綿的營帳。澹臺虎謹守沈澤川的命令,隨著雙方愈漸激烈的對罵向丹城靠近。
“澹臺虎原本是蕭馳野的將,後來被蕭馳野調到中博,開始鎮守敦州。沈澤川的端州能守下來,有澹臺虎的功勞。”跟隨在邵成碧身側的官員正是那日去啟東遞火牌的官員,他是邵成碧舊部的兒子,名叫許愈,在邵氏抄家後也免掉了軍階,待在驛站裡混了個闲差,對各地將領如數家珍。
邵成碧挪動瘸腿,靠近牆垛,說:“此人跟澹臺龍什麼關系?”
“是澹臺龍的弟弟。”
“澹臺龍沉穩,他若是承襲了兄長的性子,”邵成碧看著天地蒼茫,暮色彌漫,“隻怕不會輕易出手。”
“沈澤川六州打的都是仁義牌,”許愈說,“此刻又以‘李氏不仁’、‘府君得道’為旗幟,自然不敢讓澹臺虎攻城,以免授人口實。但下官看敦州守備軍的意思,是要圍堵城門,消耗丹城糧倉,逼迫總督開門。”
“國庫空虛,軍糧拮據,圍城逼降確實是良策。”邵成碧沿著牆垛走動,“澹臺虎治軍如何?”
許愈看向城外,想了會兒,答道:“松而無度。”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