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二位如何稱呼,又為何來京?」
馬車裡,項涼,人如其名,即使解除了誤會,說話的語調還是冰冷冷的。
「項大人,我是來找兒子的。我兒參加了這次的春闱……算算時間,應是出成績了。不知大人,可曾聽說一個叫李牧野的舉子?」
參加科考的人眾多,柳娘這麼問時,我隻當她在闲聊。
誰知,還真讓她,問著了。
「李牧野?」
他的眼裡,劃過一絲驚喜:「我自然知曉。不日,他將參加殿試。」
「殿試?!那以後,就是天子門生?!」
柳娘驚呼。
「正是。恭喜夫人!」
他眉眼含笑,與我目光撞見時,輕輕頷首。
他先派了人,給我弟弟傳話,又一路護送我們進城。
分別時,項老太太說:
「姑娘、夫人莫怪。這兩月,沒有如實相告,實在是擔心,我這曾孫女的安危。」
她說,過些日子,再登門拜謝。
等到弟弟聽完,我們一路的驚險後,他淚流滿面,雙膝跪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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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阿姐,都是我的錯!
我不該在書信中抱怨,飯菜難吃!
不然,你們也不會來照顧我,更不必遭此磨難。」
8
柳娘從油布袋中取出銀票,帶著我四處找宅子。
我不解,說好了隨弟弟任職的呀?
「小兔崽子進殿試,是要留京當官的。咱們先把院子買起來,叫他省心。」
柳娘一咬牙,幾乎花光所有銀錢,買了個三進院。
「娘,會不會太大、太奢侈了些?」
弟弟走進院子,轉了一圈,心疼錢。
「你是不是讀書讀傻了?這裡可是京城!
「咱沒有他們富裕,但你在朝中做官,也不能讓人輕看了。」
她又嘆了口氣,繼續道:
「就是苦了你阿姐,二十二的老姑娘了,嫁妝還得貼給你。
「你日後,可得加倍還上!」
「明白!」
「真明白?」
李牧野:「?」
柳娘敲了下弟弟的頭:「你得留意著,有沒有合適的同僚,給你姐姐說媒。」
「什麼樣叫合適?」
「恩……門檻不能太高,你阿姐不貪那些,嫁高門,日子過得也未必松快。
「也不能太低,你阿姐為了你,可是吃過不少苦的。」
不久,弟弟得了榜眼,在京中任了個官職。
原本覺得三進院,有些大。
誰知,柳娘將前院整理出來,給我做了個繡坊鋪子。
「咱們這臨街,但是又幽靜寬敞,方便一些貴人來,馬車也好停。」
在我的詫異中,她繼續說。
「我不能給你找個好婆家,就隻能給你謀這些。
「若以後你弟弟成家,就叫他搬出去。
「這房子地契,可隻有咱娘倆的名字。」
她放下針線,正色道:
「我不圖這宅子。
「我是怕萬一,你遇到個上門的白眼兒狼……
「有我在,我還能幫你把持著家產……」
「娘,不用說,我明白您。」
就這樣,前院,將用於我的繡坊鋪子;中院,有臥室、書房留給弟弟。
我和柳娘,住在後院。
她還在後院,開闢了一塊菜地,又養了一些雞鴨。
「娘,咱們不缺這些錢。」
我是怕她辛苦。
「我啊,就愛這個。種種菜,養養花,養點雞鴨鵝。開心。」
是啊,這才是她原本向往的生活吧!
隻是到了我們家,她便要照顧襁褓中的弟弟,看管五歲的我,照顧爹。
後來又被情勢所迫,從豆腐西施,成了豬肉鋪的孫二娘。
她原也是,盈若扶柳的二八姑娘。
9
在掌櫃姑姑友人的幫助下,我的繡坊開業了。
憑著我的技藝、翻新的花樣,找我定制的貴夫人,也越來越多。
我不僅賺了許多錢,更是被貴夫人們看中,一時間,風光無限。
到了我二十四歲時,竟然,又迎來了第二波提親隊伍。
原來是弟弟,在酒席間與同僚談及:「阿姐未嫁,我不可娶妻。」
那些想把女兒嫁給他的同僚,著急了。
各家便都先託媒人,給我說親。
弄得我哭笑不得。
連項老夫人,也親自上門。
「我那孫兒,在外的性格,是冷淡了些,也是個鳏夫。
自然是委屈了姑娘的。
但有一點,老身敢保證,這些年,他未納一房一妾。
若迎娶了姑娘,相信也不會有其他人。」
私下裡,柳娘問我:「你怎麼想?」
「項大人,如今是兵部尚書。怕是我這樣的身份,攀不起。」
但,我對他是有幾分喜歡的。
初次見面時,我就有過心動。
這兩年的時間裡,或因弟弟,或因項瑩兒,又或因老太太,我們兩個多有接觸。
越是了解,越是覺得他細心,行事也妥帖。
「真心話?」
柳娘鄭重地問我。
「我自然是滿意的。可他那樣風光霽月的人物,為何看得上我?
各家名門小姐,有的是想給他填房的……」
我停下針線,舒了口氣:
「我倒不是一味地妄自菲薄。
怕就怕……莫不是,我與他亡妻,有幾分相似?」
柳娘一拍大腿:「那老娘卸了他!」
我「撲哧」一笑,柳娘自進了京城,好久沒自稱「老娘」了。
10
「秋花姑姑,我去後院找柳婆婆玩啦!」
項瑩兒拿著糕點,風風火火地往後院跑。
隻留下我和項涼,面面相覷。
我看得出他的尷尬,可偏偏今日店休,繡娘們也不在。
我喉嚨此刻又緊,不知如何開口闲談。
「這是你的新品?」
他轉了一圈,走到我身側。
衣擺擦過我的臂彎。
「恩。宮裡娘娘生辰宴要用的。」
「你的技藝可冠天下,你自己知道吧?」
「啊?」
他這又誇又問,我有點不知所措。
他本就高大,此刻我又坐著,看他時,脖子仰得有些酸。
他蹲在我身側,一字一頓地問:
「你為何妄自菲薄,與我祖母說——你配不上我?」
被他這麼直白地問出來,我頭腦發熱,一時間,羞紅臉,不知如何作答。
【你……我……
【我的亡妻,她也很好。這些年,我獨自養著瑩兒,一方面是惦念著她,一方面,也確實沒遇見喜歡的人。
【這是她留下的書信,她讓我交給……再次讓我心動的人。
【看完後,你依舊不能接受我……
【項某,定不再打擾。」
我收下了那封信。
當晚,我小心翼翼地拆開。
第二日,我找到項涼,將信還給他。
他盯著我看了許久,嘴角露出苦澀的微笑,像被人卸了力,聲音低啞地開口:
「如此,項某便明白了。我說到做到,日後定不擾姑娘。」
他拱手行了一禮,準備轉身,我慌忙拉住他的袖擺,忐忑地開口:
「我和她……長得像嗎?」
他愣了片刻,搖頭,認真地說:「不曾有相似之處。」
「那為何選我?」
「心動時,已然心動。」
「可我從未學過……如何成為高門大院的主母。」
「自然我與你同管,瑩兒也乖,與你更是親厚。」
「我不想放棄刺繡。
「我在朝為官,委屈你,無法繼續開繡坊。」
「但是,上次剿匪有功,我請了恩典,以你的才華,可入宮做女官,不必放棄。」
「入宮?那要一直待在宮裡?」
我緊張地看著他,等回復。
我可不想被禁錮於宮中,失去自由。
他看上去十分為難,緩緩開口:「依照慣例,確實如此。」
我腳下一軟,踉跄後退。
好不容易鼓足勇氣,想嫁人了。
這還得先進宮?
他趕忙扶住我。
肌膚相觸時,我臉「唰」地一下燙起來。
他沒有松開,一點點靠近我:
「可是,我求了恩典。
若是我的夫人,便可在宮門落鎖前,出宮。
我會在宮門前,日日等她回家。」
我不顧自己發燙的臉,仰起頭,興奮地問:「真的?」
「真的!」
「那……太好了。」
「是,太好了!」
我低下頭,偷偷樂著。
頭頂的聲音,再次傳來,夾雜了許多的不甘、不舍。
「不過……可惜了……這恩典,算是白求了。
早知如此,我就不必那麼賣命地自請剿匪了。
還差點回不來。」
他放開我,後退一步,轉身走了。
我:不是,我們聊得好好的,他什麼意思?
我愣在原地。
走出十幾步後,他頓足,轉身,高聲問我:
「不知是否有幸,能等來秋花姑娘?」
他張開雙臂,站在那裡,滿眼含笑。
真是個腹黑的老狐狸!
可是我的腳步,不聽使喚地奔向了他。
原來,他在我看不見的地方,走了那麼多步。
我想起了她亡妻的話。
她在信裡說:【姑娘,這塊木頭若將此信交與你,請你相信他的愛。或許我的存在抹不掉,但他此刻起,往後餘生,隻為你。】
我信了。
而且,她的存在,也不必被抹去。
就在柳娘和我歡天喜地,準備嫁妝時,我們迎來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11
項涼求了皇帝賜婚。
這給足了我排面。
弟弟的婚事,也訂下來,是對他多有照拂的上官嫡幼女。
柳娘抱著我爹娘的排位,擦了一整天,哭哭笑笑。
我和弟弟,都沒有打擾她。
卻在前院,看到了多年未見的白先生。
「我久居漠北,聽同僚說起京中賜婚喜事,才知道你們到了京中。」
他多年未娶,心裡應是沒放下柳娘。
「看過了,趕緊回吧。」
柳娘下了逐客令,白先生不惱,卻顯得那麼落寞。
我不想讓他此行空歡喜,便開口留他:
「白先生既是告了假,不如下月,作為我的證婚人,喝了我的喜酒再走。
以報您當年,對我們雪中送炭之情!」
「對!雪中送炭,可不是錦上添花!」
弟弟故意拉著長音,勾著頭,對著柳娘的房間喊。
我心裡有大事,便將嫁衣的趕工,交給了繡娘們。
自己則變著花樣地去促成柳娘和白先生。
「你待柳夫人的事,比自己的還上心。」
我捏了一顆酸梅,塞進項涼的嘴裡,示意他漿劃得慢些,不要太靠近。
湖面的風浪很小,漣漪將光影揉碎,映照著柳娘的笑顏,歲月靜好。
我成婚後不久,白先生就假滿回去了。
我期盼柳娘也跟著他走,可是,她放不下我和弟弟。
又一年,弟弟也成婚了,我正是孕期嘔吐難忍時。
原本答應,和白先生離開的柳娘,再次因我留下來。
「娘,我身邊有很多人照顧,你放心吧。項府上下,對我都極好。」
「怎麼可能放心得下!
「再有幾月就要生產,那更是要去鬼門關走一遭的。
「就讓我留下來吧。」
柳娘依舊漂亮,可她還是老了。
她感受到,自己的去留,似乎得由孩子們來定奪。
我心裡酸楚。
「娘,這裡是你的家,去留全憑你自己心意。
「我隻是希望,你也能找到自己的幸福。」
我不知道,有親娘陪伴著,人一生的路會怎麼走。
但我知道,自己有柳娘疼著,是幸運的。
我順利生下了一個男孩,柳娘是最高興的。
「同為女人,我不是重男輕女。我隻是想著,等我也走了,我的大丫還是有人護著的。」
12
滿月酒時,白先生沒能來。
柳娘早就收拾好了包裹,等著和他一起走。
我看她有些失望,與項涼商議,找人護送她過去。
她擺擺手,說:「算了。再過陣子吧,天也暖和些。」
白先生來信,說:「我能力有限,但我買的二進院子,有一大片荒地。就等著你來養花、種菜哪。」
柳又肉眼可見地開心起來。
拉著我,陪她買了好些花草、蔬菜的種子。
其實我一直不明白,當年的豆腐西施是怎麼撇下白先生這樣的人,一腦門子認定我爹這個鳏夫,要嫁進我家的。
她其實值得更好的生活。
她應該得到更好的生活。
但命運總是愛開受苦之人的玩笑。
白先生在執行公務時,感染了瘟疫,不治身亡。
「連給他收屍都不能!」
自此,柳娘沒再提過白先生。
弟弟問我:「當初娘願意和白先生走,難道隻是為了我們安心?」
當然不是!
我知道,她除了我爹爹,後來也是真切地愛著白先生的。
可愛而不得,過於誅心,她怕傷懷、怕不甘。
怕,自己垮了,再也沒法向前看。
所以,不提也罷。
但在她的心裡,對白先生的懷念一刻也沒停過。
她看上去依舊是個生命力旺盛的人,仿佛隻要有她在,我和弟弟的便永遠有人頂著。
她依舊在自己的院子裡種花、種菜。
甚至在項府帶著夫人、老夫人一起, 侍弄著山間移栽來的野花。
她身邊所有的人都能被她的爽朗、樂觀感染著。
後來, 弟弟家的孩子滿月了,我又查出懷有身孕。
柳娘將項涼好生罵了一頓。
項涼再三保證, 再不會讓我生三胎,並立下字據,柳娘才放了他一馬。
「丫頭, 你現在的條件,比我們那時好。
「可……一想到你生孩子,我就想到你娘……我怕呀……」
她擦了眼淚, 又說:
「你娘護不了你,我替她護了。以後你也有女兒、兒子護著。
「但終究,我們得靠自己護著自己。
「萬不可為了男人、為了孩子,拖垮了自己!」
我想起,她一次打我,是怕我哭壞了眼。
第二次打我,是怕我真的不去學刺繡, 怕我以後靠山山倒、靠人人跑。
我的一生,有她這麼籌謀、護著,已經足夠。
反倒是她自己, 孤苦一輩子,奉獻了一輩子。
13
柳娘去世時,隻有四十六歲。
她不許我和弟弟哭:「要笑, 無論何時,都要笑著面對。」
2
「(從」「好, 好,就是這樣。
「生活總會有各種困苦, 隻要你們齊心協力,總能熬過去。
「我這一輩子, 臨了,還得了诰命!值了,值了!
「你們不準哭, 哭瞎了眼睛,可沒人賠……」
看著她逐漸失去光彩的面頰, 我和弟弟的笑僵在臉上……
反應過來時,我們的淚水早就控制不住了。
我仍舊沒來得及,跟她說出那句話:
「娘, 有你的地方,就是好人家!」
弟弟給柳娘寫了篇傳記, 讓家中後輩永遠感恩她、緬懷她。
「娘的名字真好聽。」
我撫摸著《唐柳傳》的字樣, 腦海裡全是幼時的記憶。
我拿著阿娘給的銅錢和碗,去西街豆腐西施家買豆腐。
「柳姨,一塊大豆腐。」
「好~給我大丫一塊大——豆腐~」
彼時, 她是我柳姨, 會給我超大塊的豆腐,給我適度的善意。
後來,她自己披了紅蓋頭,進了我家。
從此, 她給我的,不再隻是善意,更是她自己的一生、她全部的愛護。
(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