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死後,爹的青梅主動上門。
後來爹也死了。
她霸佔爹的鋪子不放。
不允我沾半點自家生意,更是拿藤條追著我弟弟打。
她去世時,我和弟弟相視而笑,笑著笑著,又抱在一起痛哭。
1
我五歲時,娘生下弟弟,撒手人寰。
整條街的鄰居,都在悄悄對我說,西街的豆腐西施,從小喜歡我爹爹。如今,她見天兒地往我家跑,怕是想做我後娘。
果然。
沒出十日,柳姨一塊紅蓋頭,一頂雙人小轎,自己進了門。
當時,我抱著襁褓中的弟弟,正在廊下煮粥。
「你也不怕燒了卷簾,敗光了家。」
她強行抱走了弟弟,招來了一個奶娘。
「哎喲,她跟你爹可是青梅竹馬。可憐孩子,剛沒了親娘,就有後娘了。以後的苦日子啊,長著呢!」
鄰家嬸子連連嘆氣,聽到我弟弟哭聲,又撇撇嘴,走了。
有爹爹疼愛,我和弟弟倒也沒受罪。
Advertisement
直到三年後,爹爹生病也走了。
「哭哭哭,就知道哭!我看你是準備哭成瞎子才好!」
柳娘一邊打我,一邊給我擦臉。
爹爹走後不足一月,原本溫柔似水的柳娘變得囂張跋扈,就像換了個人。
2
我們家是做肉鋪生意的。
爹娘人緣好,也本分,很多人來照顧生意,包括許多酒肆。
因此,我們日子過得,倒也富足。
爹在時,柳娘一向不過問鋪裡生意,隻在後院照顧我們。
爹一走,她便成了掌權的東家。
「欺負我們孤兒寡母呢!我男人不在了,這規矩也沒了?!」
她雷厲風行地換了個賬房先生。
「呦,這小白臉,不是當年去她家提親那個嗎?」
「還真是!她男人屍骨未寒,她就敢這般行徑?丫頭,別怕,嬸子們幫你!」
沒兩日,我那久不聯系的叔伯們,齊齊聚在我家鋪子裡。
伸張正義,誓要奪回財產。
「我就說,你主動送上門,能安什麼好心!原來是,吃絕戶啊!」
「休想!二哥尚有我們這些兄弟!他的家產也是我們的!」
圍觀看熱鬧的人,紛紛點頭贊成。
「放你娘的狗屁!我和二郎的婚書,是加了官印的!這田宅、鋪子,都是二郎生前劃分好了,縣老爺蓋的章!」
她將爹的遺書在他們面前晃了晃,不給他們碰觸到,又收在胸口裡衣處。
有嬸娘索要查看,她將手裡一把刀,狠狠插入桌板:
「生搶了,是吧?!老娘現在就報官!等縣老爺來了,你們這些想謀奪我家產的,個個都得吃二十個板子!」
他們竊竊私語後,拂袖而去。
「那這個小白臉呢!」
我那精明的舅母,此刻抓住痛點,讓柳娘難堪。
「我家姑姐走得早,留下兩個可憐孩子。原指望你上門,能好好待他們。可是……」
舅母從泫然欲泣變為憤怒,繼續道:「姑爺才走不過月餘!你就讓小白臉登堂入室,毫不避諱!
「我呸!」
柳娘瘦弱的腰肢此刻挺得筆直,拿起刀啐了一口,繼續指著舅母破口大罵:
「你是哪裡鑽出來的狗屁親戚!
「孩子剛落地,正需要人照顧的時候,你們家是閉門不見人!
「如今竟厚著臉皮,數落起老娘來了!
「老娘把話放這兒!孩子,是老娘的!他們婚嫁前,各自的錢財也歸老娘管著!
「老娘若不放人,誰都別想來打秋風、撈油水!」
舅母被明晃晃的刀嚇得連連退後。
柳娘不依不饒:
「至於你說的小白臉,老娘現在是寡婦,再嫁也是官家給的權利!
「你不服,你就報官!」
看看縣老爺是打我,還是打你這個報假官鬧事的!」
待人散盡了,柳姨腳下流了一攤液體。
郎中說,柳娘兩個多月的孩子,沒了。
3
郎中囑咐,叫她多休息。
她哭了一夜,又睡了一天。
第三天就下床,做了早飯,出了趟門。
「娘,不要趕我走!我可以幫你送貨!」
她將我送去繡坊,學習刺繡,掙銀錢。
可是,我想留在爹娘的鋪子裡。
這樣,更方便照看弟弟。
我怕她為了再嫁,顧不上他。
「沒出息的東西,眼窩子淺!」
她一邊打我,一邊說:
「那裡教的,都是過硬的本事!誰也搶不走!
往後,在這世上,你沒了誰,也不用怕!
還有女先生教讀書、識字、算賬!
以後,你自己就能給自己算賬!
不用聽汙言穢語。
能幹幹淨淨地活著!」
那是她第二次打我。
我去的繡坊,原本是管食宿的。
柳娘拗不過我,一邊挑揀著五花,一邊訓話:
「隻要你自己不怕苦,可以天天回家住。」
「謝謝娘!」
為了讓她順心順意,對弟弟好些,我認真學習刺繡,還將每月工錢如數上交。
「嘖嘖嘖,真是個黑心肝的。霸著肉鋪,還讓孩子去掙這些辛苦錢!
「哪個後娘能是真疼孩子的!
「可憐哪!诶,你看那小白臉,又來了!」
她們壓低聲音,耳語片刻,又哄然大笑。
瓜子殼,掉落一地。
「白先生,您來了。」
我雖擔心後娘再嫁,會真的不管不顧我和弟弟,但白先生實在是個溫良恭儉之人。
叫人討厭不起來。
「丫頭,這些賬本,代我交給你娘。」
「您不去院裡嗎?」
我看著他的兩個包袱,以為是要和我們住到一起了。
「不了,不給她添麻煩了。」
「那您去哪裡?」
「準備參加秋闱。」
「您還回來嗎?」
他遙望著後院,沉默許久,始終沒有回答我的話。
他摸摸我的頭,轉身離開了。
後來,柳娘憑著自己的努力,竟將鋪子生意打理得比爹在時還要好。
周圍的人,對她的態度也開始轉變。
逐漸有人上門說媒、提親。
都被她擋在門外。
「妹子,是我!我是丫頭她舅媽呀!」
舅母的弟弟,長得確實一表人才,不愛說話,小麥色的肌肉,連我都覺得和肉鋪很搭。
柳娘依舊將他們送走了。
夜裡,她又偷偷流淚。
不知是為我爹,還是白先生,或者……為她自己。
4
「阿姐!快救我!」
弟弟六歲時,特別調皮搗蛋,總被柳娘拿著藤條,滿大街地追。
為此,又有很多人,對她指指點點,罵她黑心肝。
可她不在乎,逮著弟弟,狠狠地抽打。
學藝的三年,我不僅技藝見長,還識字、會算賬。
「弟弟,娘說得對,人,必須得讀書。讀了書,才知道,往後的路子有多寬廣。也能明白,很多事情,不能隻見表象。」
「可他們都說,娘是後娘,想的肯定是壞點子,是害我們的。」
我拿出一塊繡片,語重心長地說:
「沒有娘當年打著我去學藝,阿姐什麼都不會。可現在,就算娘再嫁,阿姐也不怕了,阿姐有養活你的本事!」
「那……聽她的?去私塾裡糊弄一下?」
我在他屁股上,狠狠打了一巴掌:「讀書,是為你自己。千萬不可糊弄!
「你記住,在外人和她之間,我們應該聽她的。」
弟弟乖乖去了學堂。
那些纏著他摸魚打鳥、招貓逗狗的小子們,都被柳娘趕得遠遠的。
「真是痴心妄想!難不成以為,就那不著四六的渾小子,還能給她考個功名回來?」
一陣哄笑,瓜子殼遍地。
「就算以後能考中,跟她一個狠心、打他滿街跑的後娘,有什麼幹系!」
「就是!」
我將洗衣服的水,潑了出去,他們換了個遠點的地方。
柳娘從鋪子下來,提著肉嘟嘟的排骨,給我和弟弟做了一鍋——排骨油筍豆角焖面。
弟弟豁牙漏風,喜笑顏開:「娘,好久沒吃這麼好吃的了,再來一碗!」
「臭小子,說得我平日苛待了你似的!」
她還從火堆裡,扒出三隻紅薯,我們歡喜地吃著。
軟糯香甜。
和五歲那年,她剛來時,給我烤得一樣。
5
弟弟八歲時,書讀得有模有樣,先生時常誇贊。
柳娘和我都很欣慰。
我學藝的這五年,勤勤懇懇,掌櫃姑姑對我的技藝更是贊不絕口。
有時,她接待外來的買辦,也會把我帶上。
既要我給講解材料、技法,也要旁聽她生意上的博弈。
「你的路還很長,會見到各色人,遇見很多事。你要始終記得,刺繡,不可浮躁;做人,不要妄自菲薄。
「咱們是手藝人,付出了大量的時間與心血。既出得了好繡品,就得懂得抬高自己。」
我默默記下。
「丫頭,不好了,你快去鋪子看看吧!」
鄰居嬸娘,慌忙地將我從繡坊拉走。
舅母又來了。
「丫頭回來了!你讓丫頭自己選!」
舅母將表哥,拉到我身邊:
「丫頭,舅母念你可憐,這樣的身世,怕是不好嫁人。
「我與你舅舅商量了,你嫁到我們家,嫁妝……就帶上你爹留給你的。
「彩禮嘛……咱們都是一家人……」
我呸!你個推糞球的屎殼郎!
這算盤珠子,都蹦到老娘殺豬刀上了!
你這奪我家產的賊心,還沒死呢?!
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
娘胎裡帶的那層臉皮,怎麼如今這麼大歲數了,還在哪!
看老娘今天不扒了它!」
殺豬刀,被噌得「叮叮」響。
柳娘,再也不是當年的柳娘,她的刀下,沒有沾肉的骨頭。
我抱住她,擋在她身前。
怕她衝動、出事。
「表哥,你什麼想法?」
娘還在時,表哥常來玩,對我確實是不錯的。
但那種好,不足以讓我嫁給他。
「我……」
他支支吾吾,漲紅著臉。
我心下了然。
「表哥,我是不會嫁給你的。」
「你這死丫頭,不能沒有良心!
我兒要不是小時候救你,也不至於成了個跛子!
現在這樣,他怎麼找媳婦兒呀!」
「表哥,你從小待我好,我記得的。
我深知你的不易,更不敢忘了你的救命之恩。
如今,你已到談婚的年紀,妹妹身無長物,隻有一處良田,是爹爹留給我的。
我將它贈你。
希望你,早日找到良人,順遂一生。」
「丫頭,不必如此!況且你自己……」
表哥,不顧舅母的拉扯,說完,又意味深長地看了看我身後,劍拔弩張的柳娘。
「表哥,收下吧。如此,我也安心。
待我出嫁時,娘自然會幫我準備嫁妝的。」
送走他們,柳娘冷著一張臉:
「你長大了,主意也大了。
那麼好的一塊良田,光是租出去,就能養活一家老小。
你拱手就送人了。」
「娘,他到底是我表哥,也確實因為我才跛了腳的。
如今,我就算不欠他們的了。」
「那你自己呢?你如今已經十三了,過兩三年,也就能嫁人了……」
「我這,不是還有娘為我打算嗎?」
她斜睨我一眼:「你都知道了?」
我端了一杯茶給她:
「從能識得一些字時,就知道了。
您將爹爹留給我們的,都分開放好。
又將我自己掙得的,另存了。
還將鋪子盈利的,也分了三份。」
一筆一筆,清晰明了。
卻沒有一分,為她自己而留。
「娘,以後大丫給您養老。」
柳娘沒說話。
「娘,把牌位拿出來供奉吧。」
柳娘一行清淚,流了下來。
那是她沒成形的孩子。
是為了護住我和弟弟家產,動怒,意外流掉的孩子。
是我的弟弟或妹妹。
「娘一定給你找個好人家!」
有您在的地方,就是最好的人家。
可惜,我當時沒能說出口。
6
弟弟爭氣,十三歲中了秀才。
一時間,為我上門提親的人,踏破門檻。
「丫頭,你倒是說說,你怎麼想的?」
我不說話,手中的繡花針翻飛。
柳娘奪下針,拍打我的後背:「你這丫頭,要急死老娘啊!」
那是她第三次打我,因為我不想嫁人。
「哪有不嫁人的姑娘,走出去,會被人的唾沫星子淹死的。」
「您當年,自己披了蓋頭,就進了我家,害怕過嗎?」
她無語,揚起的手沒再落在我身上。
「你還是在擔心你弟弟……他如今,可比你有出息得多!」
「娘,我也擔心你呀。」
我笑著握住她的手:
「您沒為自己留一分,您西街的屋子,卻還留著……
是想等我們都長大成人,自己一個人回去嗎?
您父母、兄長不認您,也早搬離了這裡……
您以後怎麼辦?」
我幫她擦了淚水,又繼續:
「娘,除非,我能找到個願意入贅的。否則,大丫一輩子不嫁人。」
「死丫頭啊!你這讓我以後,怎麼下去面對你爹娘!」
但是,那日後,柳娘再也沒有催過我。
隻對外說:「我家姑娘金貴,老娘隻給她招上門女婿。」
街坊對她的指責,又多了一條:「真是為了錢財,連臉都不要了!姑娘大了,不給嫁!」
我要出去理論,被她哄回來:
「閉嘴!老娘這個年紀了,什麼風浪沒見過?
「你一個未出閣的丫頭,要是傳出去不想嫁人,那隻能給長舌婦編排你的機會!
「各色留言一傳,上門女婿,不要啦?
「老娘,你也不養啦?」
她總是這樣,默默扛下一切。
我去拜別掌櫃姑姑,她語重心長地和我說:
「你資質很好,即便日後嫁人,也不要輕易放棄。
「這是咱們女子在這世間的立足根本。
「我已經修書給了京中老友,你拿著這封舉薦信,她會幫你。」
又拜別完繡坊的各位姐妹,我和柳娘變賣了所有,上京去找弟弟。
「這小兔崽子,真給老娘爭氣!等春闱一過,就得給他物色物色好姑娘了!」
「娘,不急。他才十七。」
「十七還不急?!你爹十七時,都有你了!」
江面波濤洶湧,柳娘扶著欄杆,隨之搖擺。
「早些將你們安置好,我就能松口氣了。」
我和弟弟,這兩個跟她毫無血緣的人,似是她旺盛生命力的源泉。
7
「快逃啊!水匪來了!」
我被柳娘喚醒,從艙底上來時,甲板上已經打殺一片。
「這是官船,他們怎麼敢?」
「別管了,丫頭,快跳水!」
我們生於南方水鄉,自然個個水性很好。
可是我在火光中,發現角落的貨物後藏著一老一小。
我和柳娘,一人一個,將她們託在水面,悄悄帶走了。
上岸後,我們走了兩個時辰,才到了一個鎮上。
可鎮上的情況,更不容樂觀。
晨曦中,看不見一家炊煙。
柳娘帶著我們,繼續趕路。
「怕是這一帶,匪賊盛行。官道,反而不安全!」
一路上,她帶著我們從山林穿行。
一個月的水路,我們兩個月才到。
剛到京城外的十裡亭,便有一群帶刀侍衛,將我和柳娘圍困住。
原來,我們救的,竟是兵部左侍郎的女兒、祖母。
「爹爹,是她們救了我們!」
我們從刀下客,變成了座上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