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青梅竹馬霍丕成親那日,我穿越了。
穿到五十年後的自己身上。
我一生無所出,兢兢業業教養幾個妾室子弟,滿京城人再也找不到像我這麼賢惠得力的老太君。
可孩子不聽話,打死了人。
霍丕握著我的手,威脅我一個七十歲的老婦人進宮找聖人求情,否則就休了我。
我抬眸望著已經老態龍鍾的霍丕,給了他一巴掌。
「你怎麼舍得這麼對我?」
1
十裡紅妝,滿城笙歌。
聖人親侄女青陽郡主同忠勇侯的嫡子霍小將軍在聖人欽點的二月二成親。
這是一年到頭最好的日子。
隻是天氣還有些冷,我搓手跺腳,耐著性子等霍丕來娶我。
可他總是不來,我打發人去問,才曉得是出了事。
必經之路上突然走了水,這才耽誤到現在。
眼瞧著吉時快到了,我急得想哭。
今日這樣大喜的日子,怎麼偏生這般倒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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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我紅了眼預備哭起來的時候,卻見長街之上,霍丕一襲紅衣獨身策馬而來。
他的馬蹄在青石板上踏踏作響,颯沓如流星。
我激動得幾乎要跳起來,卻礙於體面,隻是小小地提起裙擺。
「沒來晚,娶你,哪怕天上下刀子也是要來的。」
霍丕側身下馬,將我打橫抱起。
我這時候才發現他的發梢被燒焦了,就連衣袖都有煳味。
「霍小將軍怕耽誤吉時,愣是一個人單槍匹馬從火場裡闖出來的。」
「人家青梅竹馬的情分總歸不錯的。」
「霍小將軍確是愛慘了郡主。」
我埋進霍丕懷中,輕聲埋怨他冒失。
「吉時是小,人命關天呢。」
霍丕卻搖頭:「事關你的便是天大的事,我怎麼舍得青陽郡主受半點委屈。」
2
我就是在那一刻穿越的,穿到了五十年後,成了這個備受贊譽的霍老太君。
尚不曾反應,外頭丫鬟急急忙忙來報。
我轉眸,隻聽到丫鬟嘴巴裡念叨著,大公子又打死人了,請老太君想辦法。
老太君,莫不是在說我?
我抬起手,這才發覺自己的手遍布皺紋,如同枯枝。
我復又看向銅鏡,這裡頭白發蒼蒼的老妪又是何人?
「老太君!」
有人輕輕推我的胳膊,我看過去,竟是沒忍住哭腔。
「崔輕,你怎麼老成這樣?」
崔輕是五歲起就在我身邊伺候的丫鬟,她已經老得不成樣子,聲音也變得沙啞。
若不是容貌間依稀可見從前的樣子,我真的不敢認。
「老太君怎麼突然說起這沒頭沒腦的事了?」
崔輕壓低聲音,擔憂地問。
我隻覺得頭疼欲裂,不由自主蹙眉。
「可是頭又疼了,快去取藥。」
3
五十年的記憶伴隨著這一碗湯藥魚貫似的湧進我的腦海。
原來我嫁給霍丕後一直無所出,而霍丕出徵數年,帶回一個女子和他們倆的兒子。
我也鬧過,卻因為霍丕下跪求情而心軟。
再加上那女子很快病死,孩子年歲小,需要一個嫡母。
我就這麼被哄回來,霍丕曾發誓這樣的事再也不會發生第二次。
可他總是要去打仗的。
關外風沙漫天,刀光劍影。
以霍丕的話來說,他太孤獨了。
在刀口上舔血,身邊若是沒有可心人,未免過於殘忍。
再加上他軍功卓越,成了舅舅最不可失去的左膀右臂。
就這麼著,他的女人一個又一個地出現。
我不鬧了,心裡想著隻要正室的位置是我的就行,至於那些妾室生的孩子,全都搶了過來。
青陽郡主要強,把別人的孩子當作自己的養。
費盡心思兢兢業業,總算掙下了一個老太君的美名。
汴京城人誰都要敬重我這個霍老太君,因為我是如此的大公無私,甘於奉獻。
一碗藥飲下,我幾乎淚流滿面。
「老太君,眼下不是哭的時候,大公子他……已經被押去大理寺了。」
崔輕抿唇,試探性地開口。
大理寺卿正好是我爹爹的學生。
「該怎麼審就怎麼審。」
我低眸,又不是我的兒子,關我屁事。
崔輕震驚了,她大概沒想到我怎麼突然轉了性子。
畢竟從前若是遇到這樣的事,我絕對比誰都著急,就好像……這些孩子是我親生的一樣。
「我以前愛吃的棗泥糕,現在還有嗎?」
4
我帶著崔輕出門,去找棗泥糕吃。
時過境遷,我許久沒有出門,曾經愛吃的小販也已經不在原處。
我使了銀子叫她們去問,坐在馬車上,還沒有等多久,我便困了。
原來變老這麼無聊,單是就這麼坐著,就好像已經費去了全部的力氣。
好在她們找到了棗泥糕,熱乎乎地捧到我跟前。
我吃了一口,味道並沒有變,但太甜了。
不是棗泥糕的問題,是我老了。
「那小販搬了家,已經不在飲水巷了。叫小廝找了半日,才曉得原來是他兒子生了一個成器的孫子。不到二十歲便考了秀才,請他們全家去了城東享福。
「說是霍老太君要吃,她們還反應不過來。後來我說就是五六十年前,每年都要溜出來買你家棗泥糕的青陽郡主啊。
「她們這才想起來,院子裡頭翻了半日方才找出家伙事,現蒸出這麼一籠來。味道倒是沒有變,但咱們老了,可吃不得這麼多甜食。若是吃多了,等下又要叫牙疼。」
崔輕老了,說話絮絮叨叨的。
她分明是個很穩重冷漠的性子。
穿越之前,我還記得她衝著霍丕喊:「姑爺,這樣不成體統!」
我每次不守規矩,她都冷漠地搖頭,認認真真地告訴我。
「郡主,不行。」
叫她多說幾個字,是萬萬不能的。
哪裡曉得,如今居然一口氣說出這些廢話來。
反倒是我要嫌棄她了。
「不過,您這次真的不管大公子了?」
那所謂的大公子正是當初從關外帶回來的第一個庶子。
他的母親是個不守規矩的胡人,至於他,更加桀骜。
他一直覺得是我逼死了她的母親,對我很是怨恨。
從前我為了自己的好名聲,為了顧全整個霍家的臉面,不知道替他兜了多少事。
現在想想,長大後的我是真賤啊。
「管他去死。」
5
我在外頭晃到天黑才回家,沒想到一直不著家的霍丕竟在正院等我。
老頭穿著黑衣,坐在太師椅上,一臉慍怒。
我看著他,沒忍住皺眉。
霍丕老了怎麼會變得這麼醜,皺皺巴巴的,像沙皮狗。
「你去哪了?」
霍丕態度很差,這些年他早就習慣對我頤指氣使。
「吃了點東西。」
我喘了口氣,這才坐下。
對比起來,我雖老了,但好歹優雅白皙。
霍丕大概是打仗打多了,很是滄桑。臉上還有傷疤,身上一股老人味。
「陽兒的事,你難道不知道?」
霍丕斜著眼睛瞪我,被這麼一個臭老頭瞪,我實在不爽。
「知道,你打發人回來說過了。」
霍丕老了後沉迷在外釣魚,總是不在家。
若是有什麼事要我辦,便隨意打發一個奴才告訴我,還真是不把我當人。
「那你為何不管?」
「他打死的人可是今年的探花郎,兩個人因為一個妓女起了口角,他在那樣的地方殺了人,你指望我說什麼。」
這個霍陽實在爛泥扶不上牆,整日流連煙花柳巷。
「再不好,也是你教養的!你不是成日說自己有多會養孩子嗎?陽兒若是在他親生母親身邊長大,哪裡會變成這樣!」
霍丕冷聲說道。
我透過這張老了的面皮,似乎還能看到年輕的霍丕。
他的嘴一張一合,就像是被打撈上的魚,充滿著腥臭味。
「那你可以去地府把他媽找回來。」
我冷臉。
我這副身體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反駁過霍丕了。
他先是一愣,似乎也朦朦朧朧察覺出了幾分不對勁。
「你這是怎麼了?」
我扯出一絲冷笑來,起身想進屋,卻被他抓住手。
「天大的事你進宮找聖上說一聲也就沒事了,他是你的親侄子,還能駁了你的面子去?」
「倘若我不去呢?」
我回眸,分明就在一天前,年輕的霍丕還抱著我說願意為了我赴湯蹈火。
可人生匆匆幾十載,他的真心就變得面目可憎。
「你若不去,那我霍家也實在不需要你這個老太君了。」
這是用休妻來威脅我。
「霍丕,你記不記得自己說過,不舍得叫我受半點委屈?」
我顫抖著聲音問他,但他卻隻是笑了一聲,用極其鄙夷的眼神瞪著我。
「你矯情什麼?多大年紀了,還指望我像哄年輕丫頭一樣哄著你嗎?」
6
他冷漠無情,那雙我原本最愛的眼就這麼耷拉下來,蒙住了他從前的意氣風發和愛意。
老去的霍丕似乎和娶我的那個不是一個人,他從前分明那麼愛我。
我彼時不過二十,哪裡料想得到,原來愛情二字並非堅不可摧。
我一巴掌扇到他臉上,震耳欲聾。
「你怎麼能這麼對我?」
他忘了,曾經策馬千裡隻為替我去折一枝花。
他也忘了,上元節燈火漫天,他跪在地上真心實意當著聖人的面求娶我。
華彩凝在他的眸中,他說過會愛我永生永世。
君當作磐石,萬年不移。怎麼他這塊石頭,碎得如此快。
「青陽,你瘋了!」
他被我打了一巴掌,當著這麼多下人的面,瞬間暴怒,幾乎是沒有猶豫,他站起身想打我。
我滿臉是淚地站在原地,沒有打算閃開。
「對,我是瘋了。才會在霍家替你收拾爛攤子。
「娶我的時候是怎麼說的,你全忘了,隻有我一個人記得對嗎?」
霍丕聽到此話,抬起的巴掌緩緩癱軟。
「說多了就沒意思了,人都會變。花會謝,草也會枯萎,就連咱們大梁都換了君主,你憑什麼就要求我不變?」
他自嘲地笑,似乎覺得我過於天真。
「我已經給了你最大的體面,這麼多年,你永遠都是我的正室。青陽,差不多得了。
「今日你心情不好,這一巴掌我可以不和你計較。但霍陽的事你必須管。這是你欠他的。」
霍丕一直懷疑那胡人女子是被我所害,盡管我自證過很多次,可他始終不信。
後來隻要我不管霍陽,他都會用這個把柄來刺激我。
我為了證明清白,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撈人。
真傻。
「對我欠他的,死了我一定給他燒香還他。」
霍丕冷冷一笑:「你終於承認了,黎娘是你殺的。青陽,你這個毒婦。」
換做以前,我定然會哭著跟他說我沒有。
但是眼下,我隻是冷漠地盯著他。
他出徵歸來,帶著那個雙眼狡黠的胡女,黎娘。
霍丕說黎娘救了他,她是這世上最活潑鮮豔的女子,和我這個後宅女子完全不一樣。
黎娘也瞧不起我,看見我給奴才們開會,她赤腳跳到四方桌上,鈴鐺丁零作響。
「好沒意思,你每天就隻會弄這些一分兩分的錢,管這兩三扇門的婆子事嗎?你去過戰場嗎,有沒有殺過人,知不知道戰鼓聲有多響?」
我撥弄算盤的手微微發抖,抬眸問她究竟想說什麼。
「我想說的是,你配不上霍將軍。像你這樣後宅婦人到處都有,但是能和他一起上戰場殺敵的人,隻有我一個。」
黎娘手中的匕首被她耍出了花,她如同狼崽般的藍色瞳孔映照出我的慌亂和無措。
那一刻我真的很想殺了她。
就像從小在宮中看到的那些手段一樣,神不知鬼不覺。
但我沒有,我比他們兩個都有良心。
7
霍丕甩袖離開,臨走前,他說隻給我三天時間。
至於我,也沒闲著。
關上門,我叫崔輕辦兩件事。
找一個得力的賬房,將霍府這些年的爛賬,以及我往裡頭貼了多少錢全都算清楚。
第二個,找人回老家,修繕住宅。
爹娘早就去世,他們就我一個獨女,將家產都留給了我。
霍丕也正是欺負我沒爹沒娘,無處可去,所以才敢如此肆無忌憚。
不過也合該是我太蠢,覺得離開了霍家就是個孤家寡人了。
望著銅鏡鬢發花白的自己,我不由伸手摸了摸臉,好心疼啊,居然受了這麼大的委屈。
放心,從現在開始,不會了。
三日後,我還沒有進宮求情。
一大早,霍丕的休妻書便甩到了我臉上。
「現在收拾東西滾。」
我拍了拍身後的箱籠,示意他不必操心,我自然不會賴著不走。
隨即我將賬冊扔到他腳跟前。
霍丕打仗這麼多年的確掙了不少軍功,但他講義氣啊,朝廷的那些賞賜幾乎全被他分給了底下那些弟兄。
府中這些年奢靡的日子都是我用嫁妝撐著的。
「賬房算得很清楚,你若是不放心,府中賬冊明細都在此處,可以找人再來算算。
「沒有哪家公爵侯府會用女人的嫁妝來過日子的,這筆賬麻煩霍將軍還了。」
霍丕眼皮跳了一下,他是武將,從來沒有過問過後宅內務。
「青陽,你何時滿身銅臭了?」
「四十年前,你剛帶回那個胡人女子的時候。」
撂下這句話,我便帶著崔輕和自己剩下的嫁妝走了。
一路走崔輕一路罵,隨後她閃著淚花盯著我看。
「小姐,你終於清醒了。」
這些年,崔輕不知道勸了我多少次。
但我這個豬腦子非但不聽,反而將怒火發泄到崔輕身上。
五十年來,她為了守著我一輩子沒成親。
「是我對不住你,我錯了。」
崔輕頗為感嘆地伸手幫我理頭發:「有點像年輕時候了。」
「我想去爹娘墳頭看看。」
8
爹娘死於霍亂,那段時間京城上下戒備森嚴。
霍丕封鎖了府門,我得到爹娘染病的消息後,曾守在霍丕門前求他放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