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我不走,”費適犟起來,“你好歹是個侯爺,我就不信內閣真敢動手。”
“這又什麼不敢?”照月郡主拭淚,“沒有太後,儲君按律查辦,內閣的票子一下來,抄家殺頭就是一夜間的事情,”她想起潘逸,掩面啼哭,“潘氏就這麼抄了。”
“你看看你姐姐,她還帶著孩子呢,”赫連侯說著也淚雨滂沱,“你就忍心看你老父伏誅,親姐流放,全家成了亂葬崗裡頭的墳蓬。”
“可走也不成,”照月郡主抬頭,擦淨眼淚,“適兒說得不錯,費盛在錦衣衛裡就很會鑽營,貪名好權,沒有好處打動不了他。爹爹聽我一言,如今庸城旱災,江青山在阒都籌糧,那槐州陶茗又跑了,朝廷為難,你不如把家中莊子變賣出去,拿這筆銀子去替朝廷籌糧。”
赫連侯道:“可眼下到處都沒有糧食,隻怕有錢也籌不到啊。”
“爹爹的糧食從誰那裡賣出去的,就從誰那裡買回來。”照月郡主把帕子掖好,“至於費盛這條路子,日後若真用得上,就日後再說。”
* * *
幾日後,明理堂內換了冰盆。李劍霆在看折子,福滿彎腰候在邊上,拿著扇子給儲君輕輕扇風。
“殿下看了一個時辰了,”福滿輕聲說,“歇歇吧。”
李劍霆合上折子,還沒有開口,福滿便轉頭朝外邊喊:“把冰鎮的酸梅湯呈上來——殿下,天熱,喝些酸梅湯去火消暑。”
福滿近來得寵,李劍霆似是還生風泉的氣,留在身側伺候的隻有福滿。福滿春風得意,他以前斷然不敢替儲君做決定,幾次試探後,發現儲君沒有責怪,便愈發大膽了。
李劍霆拭手時,福滿替儲君收拾桌面。李劍霆看他把折子挨個擺好,按照地域、部門依次分類,便問:“這明藏的折子為何要跟元輔放在一起?我記得他們不是同鄉。”
“殿下有所不知,他們是師生,”福滿笑容滿面,“明大人晉升就是元輔提拔。”
孔湫擔任內閣元輔,都察時評定的各部官員不勝枚舉,按照規矩,這些官員都可以稱他一聲“老師”。李劍霆才接手政務不久,確實不知道,各部都官那麼雜,這種事情若非特意留心,很難記住。
福滿如今隻是在御前伺候,等到儲君登基,就可能做秉筆太監,那是能替皇帝握朱筆的。可是李劍霆不是鹹德帝,她親理政務又正當年少,根本不用太監來替她處理這種要政,福滿把這些關系背得滾瓜爛熟,其野心可見一斑。
李劍霆了然,道:“你比我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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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滿聞言微怔,極快地反應道:“奴婢不在前朝辦事,這事情,還是上回元輔在辦差院裡提過一次,奴婢在邊上伺候的時候記住的。”
“好事,”李劍霆神色溫和,笑道:“我就記不清,以後還得你提醒。”
福滿趁拾碗的時候偷瞄李劍霆,見儲君神情尋常,言辭謙和,跟平時沒有不同,才放下心來,說:“奴婢能為殿下分憂,便是三生有幸。”
“諸位先生到了嗎?”李劍霆說,“到了就讓進來吧。”
剛到明理堂外的孔湫、薛修卓等人聽傳入內。他們齊身叩拜,道:“臣等參見殿下。”
“諸位先生都是我的老師,”李劍霆示意福滿扶起孔湫,“元輔進堂何須多禮?該是我給元輔行學生禮。”
孔湫落座,笑說:“殿下如今不同以往,不必再謹遵師生規矩。明理堂是處理朝政的地方,此地隻有君臣,臣不敢僭越。”
李劍霆端詳著孔湫,忍俊不禁:“今日有好事。”
孔湫不苟言笑,老成持重,很少會這般喜形於色。果然,下一刻就聽孔湫說:“今早聽江青山呈報,庸城的賑濟糧已經籌齊了。”
“這般快,”李劍霆大喜,“是跟河州借的糧嗎?”
“是赫連侯,”孔湫稍斂喜色,“赫連侯自知田稅有誤,為了讓殿下從輕發落,變賣田莊,自行籌糧,替庸城百姓解了難。”
遄城田稅是堂內眾人心照不宣的案子,朝廷想要追回空虧的那部分,還想重丈良田歸還於民,赫連侯勢必要承擔罪責,可他這樣做,內閣也要酌情裁決。
“所謂法不容情,殿下不能因此讓小人心存僥幸,依臣之見,”薛修卓跪著身,“赫連侯雖然為庸城籌備到了糧食,但仍舊要按律查辦。”
“我們追查田稅,歸咎到底正是為了恢復八城民生,赫連侯既然肯替庸城籌糧,便是有悔改之心。”岑愈道,“殿下要以仁孝治理天下,倘若嚴遵刑律抄斬費氏,隻怕有失人心。”
岑愈是老臣,還是寒門老臣,卻在此刻要保赫連侯,正是為了李劍霆。赫連侯籌糧救災,不論如何,在庸城就有仁名,李劍霆若是執意抄他滿門,對於還在觀望的剩餘世家而言就隻有死拼到底這一條路可以走。
早在追查丹城賬的時候,岑愈就屢次勸孔湫放緩速度。如今端州大捷,六州盡歸沈澤川麾下,一旦離北平定戰事,那下一個就是阒都。所謂滴水石穿,世家既然是沉疴,就不能急於一時,否則傷及肺腑,哪裡還有餘力應對中博?況且丹城重丈民田還要重查黃冊,朝廷想要專心治病,就得在沒有外患的前提下進行。
“鹹德年朝廷給他們留有餘地,可八城變本加厲,這才催生了倒賣官糧一事。”薛修卓說,“如果不能殺雞儆猴,如何能讓他們膽寒?”
“如今社稷垂危,”岑愈也跪下,“離北、中博相繼反叛,亂黨糾集江野,沈澤川——”
“正是因為社稷垂危,才要重衛朝綱,若不能盡快鏟除世家,”薛修卓重叩下去,“如何能奮靖河山?”
岑愈抬起頭,苦口婆心:“猛藥已下,潘、韓、花、魏已然崩塌,世家鉗制大不如前。此刻外患不除,必成大禍。殿下,治大國若烹小鮮①啊!”
李劍霆沉思不語。
堂外熱浪浮滾,靜得滲人。良久後,隻見小太監神色匆遽,疾步到堂前,附耳對風泉說了什麼。
“殿下!”珠簾亂晃,風泉說,“太後病危!”
堂內眾人無不變色。
作者有話要說:①:選自《道德經》
第259章 流言
李劍霆到時, 殿內的太醫惶恐伏地。琉缃姑姑跪在榻側, 執著太後的手,輕喚道:“儲君來了。”
太後呼吸微促, 轉動著眼珠, 看見李劍霆。她虛汗不止, 未施粉黛的面容上有些皺紋,終於露出了老態, 氣若懸絲:“哀家……要與殿下……說說話。”
琉缃姑姑站起來, 帶著左右退下。
殿內的垂帷分掛,佛龛生香, 嫋娜的煙霧遮擋佛像, 悲憫之色變得模糊不清。李劍霆彎腰拾起落在氍毹間的佛珠串, 聞到了濃鬱的檀香。
“你設宴殺韓丞,”太後散發偏頭,“哀家便知道……你也容不下……哀家。”
“我雖有心,卻無力。”李劍霆轉著佛珠, “福滿這般著急, 可見太後人心散盡, 已經到頭了。”
太後胸口伏動,卻勉強笑起來。她目光透過李劍霆,道:“你果真是……光誠帝的女兒……可笑你們李氏……倘若你是個男子……”
“我若是個男子,必定活不到今日,”李劍霆握著佛珠串,坐在床沿, “你把李氏男兒殺盡了。”
太後湿透的鬢發貼在面頰,能從這眉眼間窺探到當年的風華絕代,她嘴唇翕動:“誰承想,他那般狠,寧可亂倫,也要留個禍患給哀家……”她笑意覆滿眼眸,“秦王……可是被他自己……活活逼死的……”
李劍霆看著太後,道:“你殺夫殺子走到這裡,本可以做前無古人的君王,可你把權柄交給了別人。輕信宦官,任由閹黨亂政;偏幫兄長,助長權臣勢焰……社稷垂危,你難辭其咎。”
太後眼中笑意漸散,她凝視著李劍霆:“高處不勝寒……你不明白……我如浮萍無所依……”
“我如浮萍無所依。”李劍霆重復著這句話,她年輕的面容上沒有憂愁,亦沒有笑容。她轉開目光,順著垂帷,看到了太後的梳妝臺,凝視著那澄黃的銅鏡,道:“既然沒有惜身以赴的氣魄,又何必亂這一場江山風雨。”
“你亦為女子,”太後道,“何不懂我。”
“我既非女子,也非男兒,”李劍霆重新看向太後,眸中清明,“我是李劍霆罷了。”
太後悵然若失,半晌後,她說:“我見你,便知李氏君王是何等風姿……但你也受制於人。”
“棋盤不在誰的手中,而在山河裡。”李劍霆輕輕地說,“自以為在執棋的人,隻不過是比別人晚些進來而已。”
太後呼吸轉輕,她的聲音也越發輕:“……可憐薛修卓機關算盡……”她稍微睜大雙眼,喃喃道,“……河山啊……”
殿外餘暉盡沒,幾隻鳥雀橫渡蒼空。沒插穩的牡丹掉了瓣,落在梳妝臺上,被風一推,就走了。
* * *
阒都的消息急呈啟東,馬蹄撞破寂寥的夜,在數日後到達邊郡。花香漪尚未休息,見驛報來了,便笑問:“姑母的信也來了嗎?”
戚尾神色古怪,在門口躊躇。
花香漪如有所感,緩緩起身,道:“是病了嗎?”
戚尾避開她的目光,垂頭說:“回稟大夫人……太後駕崩了。”
花香漪當即後退一步,紅纓連忙扶住她。她怔怔地看著戚尾,須臾後,淚已先流。她撐著紅纓的手臂,向外走幾步,啞聲說:“……休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