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間的蟬被太監粘掉了,李劍霆也站起身,在那短暫的寂靜裡,感慨道:“諸君如此,我豈能阻攔?既然是為了庸城百姓,宮中也該適當削減花銷。萬霄,糧是你來要的,就由你安排賑濟。”
江青山磕頭稱謝。
* * *
晚上花籠薄紗,庭院內布筷擺飯,隻有啞兒在側伺候。
薛修卓身著常服,給江青山倒茶,說:“到我府上委屈你了。”
江青山接過茶,嘆道:“自打我入都,應酬的事情多得很,什麼山珍海味,都不如你這裡的粗茶淡飯香。”
“窮命,”薛修卓擱下茶壺,難得調侃,“哪個封疆大吏像你這般?出門連個像樣的馬車都沒有。”
“我是真窮,你是假窮,”江青山道,“但是咱倆臭味相投,渾身窮酸氣!”
兩個人碰茶大笑。
“我看儲君聰慧,待下很有分寸,處事幹脆,頗有光誠爺的風範,”江青山拿起筷子,吃著小蔥拌豆腐,“就是怪端著的,講話太老成。”
“她年少坎坷,自然不同一般女孩兒。”薛修卓看著江青山吃飯,“我看你年初的信,柳娘有身孕了?”
江青山放慢吞咽的速度,看薛修卓一眼,笑意淡了,說:“老樣子。”
薛修卓便沒繼續問。
江青山有妻卻無子,他妻子是白馬州柳氏,不算什麼大富之家,跟江青山感情甚好,但兩個人遲遲沒有孩子。柳娘身體不好,頭胎是鹹德四年時懷的,當時江青山奔走在外四處借糧,商賈上門要債嚇到了柳娘,那次流產以後就再難懷上。
“你這般沮喪幹什麼?”江青山擱了筷子,“若是我注定命中無子,那就罷了,不強求。”他說著看向側旁的花叢,停頓片刻,“就是母親催得緊,難免對柳娘有些……唉。”
江母求孫心切,對待兒媳相當苛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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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年邁,生性還要強,柳娘侍奉在側受了委屈,我這些年忙於政務,疏忽家中,到底是辜負了當初對她的誓言。”江青山提起家事就傷感,“母親年初把什麼遠親侄女也接了過來,說是暫住,到現在都沒走。我幾次回去,看柳娘在檐下站規矩,母親還要撮合我跟那女子……”
“你不情願,還是直言回絕,”薛修卓給他蓄茶,“免得讓老夫人覺得可行,傷了柳娘的心。”
江青山擋住薛修卓,道:“換酒吧。”
“我明早還要辦差。”薛修卓說著看向啞兒,示意啞兒去拿酒。
“你獨個兒住在這宅子裡,空蕩蕩的,”江青山抬起手臂,揮了揮,“也該找個人了。”
“韓丞才除,田稅沒有查完,”薛修卓接過酒,隻給他倒了,“娶妻也不過是讓她一個人待著這空宅裡,耽擱人家的青春,何必造這個孽?”
“公務永遠辦不完,”江青山說,“你難道就這樣辦到老,辦到死?”
薛修卓當真點了頭,就此開始談公務:“庸城旱情比起鹹德年不算嚴重,卻已經讓你焦頭爛額,倘若這雨過了七月還是不來,或是其餘十二城也開始旱,那光憑阒都削減月俸也沒用,厥西仍然要死人。”
江青山抿酒,道:“內閣心有餘而力不足,若真有餘糧,元輔也不會出此下策。我也想問問你,八城真的空了?”
“空了,從丹城潘氏那裡抄到的糧食,”薛修卓抬手,點了點側旁,“連這宮裡的人都養不活。”
“以前我們是缺錢,”江青山搖頭,“如今是缺糧。若是能早下調令,重整中博六州,恢復萬頃良田,那沈澤川就不至於成為地方梟主,大周便不會有今日的困境。”
薛修卓緩聲說:“如今全天下最充實的糧倉就在中博,如果七月以後厥西旱情加重,我就要考慮跟沈澤川買糧食了。”
“隻怕難做,”江青山說,“誰能想到,沈八能收服六州?端州一戰更是讓他成為了人心所向。此人記仇,必不會輕易就賣糧給你。”
薛修卓把酒壺放在一側,道:“他要以仁義之名行走天下,就不能對厥西旱災袖手旁觀。”
他們又談了些公務,待時候差不多了,薛修卓就讓啞兒扶江青山去休息。江青山臨去時,指著前廳說:“我到驛站的時候遇著你大哥了,他去祭奠承之。我看他升官了,想必是借了你的光。延清,從前他因為跟你一個姓,百般刁難你,最終還要攀附著你活,卻連句好話都不肯說。”
江青山有些醉了,腳下發飄。
“我看他那般得意,隻怕他日後會牽連到你……你留意些吧。”
薛修卓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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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青青踩著凳子,變戲法似的晃出骰子,說:“大爺,輸了!”
薛大喝得紅光滿面,摸了摸兜袋,道:“唉,出門前忘帶錢袋了!青青,記上吧!”
葛青青吹了吹骰子,看著薛大笑道:“大爺跟我客氣什麼?本該記我賬上。前幾日給府上送的香茗還成?最近琴州的貨也到了,大爺要是有什麼能看上眼的,盡管提。”
“不成,不成。”薛大嘴上說著不成,還是坐到一旁,點起煙槍,“我府上都有,不缺這些小玩意,就是近來吏部要更調朝中差事,聽宮裡的公公的意思,有肥差哪。”
葛青青挪下腳,坐到薛大旁邊,說:“那咱們大爺要高升了,恭喜,恭喜啊。”
“可是這宮裡的公公,都是伺候皇上的,見得多,尋常物件看不上,”薛大略顯躊躇,“你這裡有沒有什麼海貨?”
“有啊,有的是,一會兒我喊小吳把冊子拿過來,大爺看著挑,”葛青青湊近些,“您點哪個,我就給您孝敬哪個,甭客氣!”
“好兄弟!”薛大當即笑起來,指了指葛青青,“這差事要真成了,以後保準兒給兄弟你加倍還禮。”
葛青青扔骰子時不經意般地敲了邊上的矮桌,那邊偽裝成僕從的錦衣衛輕輕頷首,把東西都給薛大備齊了,還不忘在底下鋪了層黃金。
外邊更深夜重,薛大沒察覺,早就樂不思蜀了。
第256章 祖宗
酉時李劍霆到園中散步, 這是她一天中的闲時。風泉陪在側旁, 儲君沿著石子路慢行,還想著堂內政務。
“幾日後要敬神祈雨, ”李劍霆抬指撥開探到頰邊的花枝, “事情要緊, 那日萬不可出岔子。”
風泉替李劍霆挪開花枝,恭順道:“奴婢必當盡心盡力。”
李劍霆站到池塘邊, 往裡頭撒了把魚餌, 看群鯉相爭,道:“你從前跟著慕嫔, 性子張狂不知忍讓, 讓朝中大臣多有非議。如今死門裡走了一遭, 收斂了不少。”
儲君在談及政務時提起此事,絕非一時興起,這話裡有東西。風泉目光微動,躬身在心裡揣測著儲君的意思, 柔聲說:“僕隨主性, 殿下待人寬厚, 奴婢受得殿下教引,自然不敢再像從前那般不知分寸。說來慚愧,奴婢以前遇見內閣諸位大人不懂規矩,如今承受君恩,該拿舊事引以為戒。”
李劍霆看風泉一眼,說:“你很好。”
風泉侍奉過天琛帝, 李建恆心思簡單,喜怒哀樂都在臉上,但李劍霆自打入宮起,就隱約有了君威,實在難猜。她在這裡用膳,沒有偏好,再美味的東西,動筷的次數也不會超過三回,話中喜怒也很難分辨。
“你先前在獄中,我聽聞福滿對你多有責難,如今你們共事堂前,”李劍霆說,“心裡可有不快?”
風泉掀袍跪下,道:“奴婢是殿下的奴婢,深知殿下安排必有深意。奴婢雖然曾經與福滿交惡,但他此次也是秉公辦差,奴婢不敢心存憤懑。”
“他險些打斷你的腿。”李劍霆看向還在爭食的鯉魚。
風泉磕頭哽咽,細聲說:“持杖公公都是東廠老人,懂得分寸。”
李劍霆專心看魚,不經意般地說:“福滿雖是先帝時期的老太監,卻是在東廠闲置後開始行走御前,”她笑了笑,“沒聽說先帝叫他管過東廠事宜,不想對東廠舊人也這般熟悉,想來我宮裡的貓貓狗狗,他也熟識。”
風泉借著拭淚的動作擦汗,頃刻間就明白了儲君的意思。李劍霆在殿內中毒,她宮裡的人都是薛修卓挑選過的,卻仍然沒擋住太後,這其中定有熟悉門路的人相助。李劍霆設宴殺韓丞時用了福滿,此刻韓丞這個心腹大患已除,她該秋後問帳了。
風泉思及此處,心中略定,道:“福滿既是先帝時期的老人,在內朝衙門就不同旁人。他資歷深厚,又很得內閣大人們的青眼,熟識的人自然比奴婢多。他子孫雖多,卻待人親和,辦差又仔細,謹遵禮法。”
“你這話沒說全,謹遵禮法?我看他心比天高,是老祖宗哪。”李劍霆拿帕子拭手,“他一個內宦,既無安定社稷之功,也無明諫君上之勇,隻因為久在御前,就能做個‘老祖宗’,誰的祖宗?”她側眸看風泉,“我的麼?”
風泉隻覺得這輕飄飄的三個字重如巍峨崇山,壓得他不敢抬頭,連忙磕頭:“殿下是天潢貴胄!太祖煌煌宗業盡交於殿下手中,殿下便是天下至尊!”
“鹹德爺時閹黨亂政,殺了一個老祖宗,不想到我李劍霆,竟然能再遇著一個。可見人心不足蛇吞象,天大的恩待都難得忠義之心,寵信太過必生禍患。”李劍霆把帕子遞給邊上的宮女,自嘲道,“但他確實有能耐,沒個緣由,還真能做我的祖宗。”
福滿子孫遍地,借著堂前辦差的機會,跟朝中官員也有來往,偏偏他在這裡比潘如貴更聰明,對著內閣大臣不敢亂規矩,恨不能十步一叩。孔湫先前身體抱恙,撐病辦差,福滿侍奉在明理堂時親自試藥,把元輔照顧得無微不至,為李劍霆博了個好名頭。福滿為博恩寵做到這個地步,卻恰好犯了大忌,他自作主張諂媚言官——他一個內朝太監,這般籠絡外朝官員幹什麼?既想在宮內當個老祖宗,又想在宮外做個好太監,裡外面子齊全了,反倒耽擱了他的本職。
內宦乃是天子奴婢,伺候天子就是本分。若非潘如貴開啟亂政先河,批紅權也不會淪落為太監中飽私囊的通行鐵券。但是福滿對外恭謙,在內積勢,李劍霆想要拿掉福滿,得要個能服眾的理由。
此時天色偏暗,園子那頭提燈走進一行人。福滿近來差事辦得好,面色自然紅潤,遠遠看到李劍霆站在池塘邊,邊上跟著的小太監對他附耳說:“祖宗,風泉跪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