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朝自鹹德年以後就形如擺設,東廠空缺無人,韓丞因此得意忘形,”李劍霆說,“想要撤掉韓丞,須得有內宦相助。”
岑愈變色,悚然道:“潘黨亂政不過十年,就把朝綱壞到這個地步,閣老鞠躬盡瘁,才使得內朝還政。殿下,這些閹人用不得!”
“錯了,老師,”李劍霆轉回身,對岑愈說,“閹黨亂政實乃天子之過。內宦是天子家奴,他們可以用,卻不能重用。”
李劍霆受薛修卓的教導,對永宜年至鹹德年的潘黨十分熟悉,她跟孔湫、岑愈等內閣朝臣一樣,同樣忌憚內宦。但是做臣和做君是兩回事,權柄左右的勢力就如同暗潮湧動,不可能徹底蕩除,隻有用起來,才可以牽制。
“寒食節將至,宮中照例要設百官宴,到時候韓丞卸刀入內,”李劍霆抬手拔掉發間金簪,“正是時機。”
韓丞身為錦衣衛指揮使,兼領八大營總督,出入有帶刀之權,可是天琛年李建恆在御前遇刺,沈澤川破例成為李建恆的御前近衛,帶刀之權就被分化開來,宴席帶刀近衛都由皇帝欽點。如今大周沒有皇帝,韓丞必須卸刀赴宴。
岑愈看著那金簪,握著金簪的手指纖細,因為久居深院而格外蒼白。儲君病這一場瘦得見骨,腕子罩在錦繡間,露出她的硬骨。
岑愈掀袍跪倒,伏地啜泣:“韓丞身懷武功,若是臨危暴起,傷著殿下該當如何!”
“大帥春時在邊郡打了勝仗,元輔可以特賜席位以表嘉獎,韓丞是都軍總督,讓他跟大帥比肩而坐。”李劍霆對此事深思熟慮,“內置宦官由福滿和風泉率領,隻要韓丞跨進殿門,就要他有來無回。”
岑愈聽到此處,才是真正領教了儲君的厲害!
福滿和風泉的較勁早在天琛帝時期就開始了,這次福滿查案,把風泉放在首位,正是在排除異己。他想要登頂內朝,成為李劍霆登基後的司禮監掌印。此人精於奉承,數次臨陣倒戈,若是放他一個人,隻要局勢有變,韓丞啖以重利,他就有可能壞事。李劍霆把風泉放回身邊,是因為風泉經過此次的牢獄之災,絕不會跟福滿狼狽為奸。他們兩個相互忌憚,就會相互督促,甚至會為了奪取儲君信任,在此事上繼續相互較勁。
韓丞身系都軍武印和錦衣衛腰牌,隻要他死了,八大營和錦衣衛就會陷入混亂,阒都危急迎刃而解。但韓丞卸刀赴宴,必定會在殿外留下心腹錦衣衛,能殺掉他的時機相當短促,若是失手,等到他振臂一呼,殿內朝臣就危在旦夕了。
“此事要老師和元輔仔細安排,萬不可走漏風聲,”李劍霆說著半俯下身,扶起岑愈,“成敗在此一舉。
凜風驟卷竹簾,岑愈迎著李劍霆的目光,重重地點頭,沉聲說:“臣等必不負殿下的垂天之恩!”
雨中的福滿被打得兩耳短暫失聰,口角淌血,正啼哭間,看見岑愈跨門而出,冷著臉瞧著他。他恍惚地說著:“奴婢知錯,大人、大人……”
岑愈掸袖,說:“若非殿下仁心,今日我饒你不得。罷了,下去吧。”
Advertisement
近衛隨即後退,站回明理堂檐下。
福滿膝行向前,朝岑愈連連磕頭,說:“大人教訓的是,奴婢再也不敢了。”
李劍霆掀簾而出,看福滿面上涕淚狼藉,在垂袖時道:“你去吧,收拾收拾,換身幹淨袍子,在院前候著。”
福滿抬臂擦拭著臉上的淚,看著李劍霆露出的鞋,又磕了幾個頭,說:“奴婢遵命。”
福滿在起身時,局促地撈著湿漉漉的袍子,隔著大雨,看見儲君臉上沒有嫌棄的神色,隻有淡淡的憐憫。
* * *
孔湫籌備時不敢聲張,他們相談都在私宅,不會群聚,就以名帖單獨拜訪。雨時停時下,眨眼間就是寒食節。
風泉在獄中受刑,近幾日都在休養,今日替儲君點花鈿,在鏡前躬著身,抬手時露出手腕上受刑的痕跡。
李劍霆沒有閉眼,她看著風泉,像是在端詳。
風泉在李劍霆的注視裡略抖了手,要點錯地方,李劍霆抬指,捏著風泉的手腕,把花鈿帶回了額心。
“這幾日大夫怎麼說?”
風泉聽著宮娥們走動時的風聲,避著李劍霆的目光,說:“承蒙殿下掛念,大夫說沒有大礙。”
李劍霆站起身,背後的宮女為她罩外袍。她側過頭,看著鏡中的自己,她似乎總是會盯著鏡中的自己,像是在尋找著什麼。
“司苑局的詳情,待宴席後你再跟我說。”李劍霆扶正鬢邊金簪,不再看那虛影,而是轉向殿門。
風泉會意,上前扶住了李劍霆。
李劍霆走幾步,踩到了地上的光,她垂眸看著那光,擦得锃亮的地板倒映著門外天空,她仿佛站在雲間。這一刻,她奇異地有些稚氣,像是留戀這光景,站了許久。
外邊的福滿躬身上階,候在門邊輕聲說:“殿下,時候到了。”
風泉覺得自己臂間微沉,雨後的風吹動儲君鬢邊的金簪,那蝶兒打了個旋,輕撞在雲髻上。
李劍霆跨了出去。
* * *
韓丞乘車到宮門前,下車時見著赫連侯。赫連侯久候了,看到韓丞過來,趕忙迎上來,跟他並肩入宮,說:“這些日子你怎麼也不管?都察院現在彈劾我,說我圈佔民田,這不是假言尋釁嗎!”
韓丞手裡轉著核桃,說:“你跟岑愈講這種話,他肯信嗎?他手裡有潘藺給的賬,對八城田稅有估量。”
“那得想個法子吧,”赫連侯緊跟著韓丞,低聲說,“他們要圈禁太後,我如今連太後的面都見不到。”
韓丞心道太後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都難保了,這賬已經追到遄城,看孔湫他們不死不休的架勢,不會像以往一樣姑息了事。他為這事徹夜難眠,當下摸著蓄起的胡須,道:“我也著急,著急有用嗎?”他瞟了眼前邊帶路的宦官,對赫連侯小聲說,“儲君病倒了,可沒事,這能怎麼辦?”
“福滿是個什麼忠義東西?”赫連侯走得快,微微出了些汗,“他們這些閹人,就不認得忠義這兩個字。疾追是什麼毒?我不信他那套,必定是他在其中做了手腳,不敢得罪內閣。如今不就去了儲君身邊伺候?他們都賤得很。”
韓丞看著地方要到了,他在宦官退下時,把核桃揣回懷裡,對近衛略頷首,對赫連侯說:“你散席後跟我去府上說,這兒人多眼雜,不是議事的地方。”
赫連侯心急火燎,不得已,隻能應聲,又跟在韓丞屁股後頭進了殿。
第239章 劍霆
寒食宴設席講究, 韓丞落座時看戚竹音在自己左邊。他掂了掂袖, 說:“大帥準備幾時回啟東?清明雨遽然,馬道不好走啊。”
戚竹音旁邊的太監正在斟酒, 宮裡的杯器料精式雅, 盛著琥珀色的酒水煞是好看。戚竹音轉著酒杯, 邊端詳邊道:“邊郡催得急,早該走了, 可是阒都的雨遲遲不停, 我也發愁。”
可不是麼。
韓丞心下冷笑,事情沒完, 內閣怎敢讓戚竹音走?孔湫這些人的身家性命都系在啟東守備軍身上, 就盼著能在戚竹音留守阒都的這段日子裡把自己撤掉。
韓丞隔著些距離, 對戚竹音說:“沿著楓山校場出去,往南有直達河州的馬道,這是新修的道,跟著開靈河跑的。大帥回頭跟兵部談談, 從這裡走更快。青鼠部的仗打完了, 還有別的部, 啟東五郡守備軍都等著大帥調令,我聽著就著急。”
韓丞雖然為人褊狹,但見多識廣。他能跟岑愈幾個坐到一張飯桌上,肚子裡也有貨真價實的東西,地方外勤他去得多,對路都熟悉, 戚竹音在這上面瞞不過他。
“等個時機吧,”戚竹音把酒杯擱下,“都是說不準的事。”
兩個人交談間,看著小侯爺費適也到了。費適跟潘藺是至交,這些天他因為潘藺的死訊大病一場,沒再玩了,能見到他一回不容易。
戚竹音說:“小侯爺去八大營了?”
“潘承之死了,他受了刺激,突然振奮起來,要謀個差事。”韓丞飲了些酒,“朝中哪還有空缺?也就八大營能容得下,我就把他調到春泉營去了。”
春泉營配備火銃,戚竹音想起樊州翼王的那些火銃,就想起阒都的蠍子。她長嘆一聲,終於肯正視韓丞,說:“指揮使。”
韓丞忙傾身做出傾聽狀。
戚竹音神色凝重,說:“餓了。”
韓丞當即哈哈笑,道:“大帥往年不在阒都,不知道開宴前得墊墊肚子。”他壓低聲音,“寒食宴都是冷食,還是中秋宴更有吃頭,那會兒有好酒和螃蟹,坐在御園內賞月就花,美得很。”
兩個人就此相談甚歡,直到殿外的太監清亮地宣太後玉駕,他們才起身,退到小幾後邊,跪地伏身,跟著孔湫齊聲請安。
太後戴著金累嵌寶珠十二龍鳳鬥冠,耳墜東珠排環,打扮雍容華貴,絲毫不見受損的疲態,端莊落座後隻道了聲“起來吧”,便不再言語。朝官們再度行禮,待禮停後,儲君李劍霆才跨入殿內。
戚竹音酒量一般,在席間跟韓丞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幾次敬酒都被韓丞婉拒了。韓丞沒有帶刀,心裡謹慎,時刻留意著殿門口,那裡有他布設的近衛。
孔湫率領百官朝太後和儲君依次敬酒,席間氣氛正酣,福滿指揮著太監們上菜。翰林院的官員們妙語連珠,幾個笑話講得席間官員都前仰後合,就連太後都緩和了神色。
李劍霆適時起身,端杯敬太後。
太後慈愛地看著她,道:“好孩子,像先祖光誠爺,以後江山交給你打理,哀家放心。”
李劍霆都這個歲數了,哪還有“以後”呢?
李劍霆躬立著把酒水飲盡,雙頰隱約紅起來,看著腼腆。她跟太後母慈子孝,說:“皇孫愚笨,對政事一知半解,不知何時才能頓悟,須得皇祖母日日督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