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離北的狼,”蕭馳野微抬頭,沉聲說,“不做皇帝。”
蕭馳野跟沈澤川沒有孩子,如果蕭洵到中博受姚溫玉等先生的教導,那蕭馳野就明白他們的意思了。蕭洵做沈澤川的繼承者,這事對離北太劃算了,劃算到蕭馳野不想答應。
“二爺為府君著想,不肯讓蕭氏頂替府君,可即便沒有世子,換作別的孩子,也不會姓沈,”姚溫玉對蕭馳野說,“府君不會讓沈衛進入廟宇。”
沈澤川要讓沈衛繼續在敦州的荒郊野外做個孤魂野鬼,進入廟宇承享煙火這種事情根本不可能,他要掐斷的就是沈氏血脈。
蕭馳野說:“洵兒是離北世子,此事我大哥絕不會答應。”
姚溫玉沉默須臾,他改變語氣,換作朋友相談,說:“你有別的法子嗎?”
夜雨淅瀝,屋內並不涼,姚溫玉的臉色卻不好。
“天下豪傑無數,你知道我為什麼會遠赴中博,來投奔蘭舟嗎?”
蕭馳野眼眸漆深。
姚溫玉不害怕蕭馳野,隻要能下完這盤棋,他誰都不怕。他說:“我看著他跟你遁逃向北,卻停在了中博。我以為他要替沈衛洗掉罪名,可他卻對此毫不在乎。他不把中博當作故土,也不把阒都當作歸處,進退皆取於他的一念之間。我知道他不是做皇帝的人,但我仍然要輔佐他,因為他是天生的梟主。你父親知道中博正在迅速崛起,他準許蘭舟進入離北,是因為蕭洵就是蘭舟的唯一選擇。”
蕭方旭是開闢離北大境的狼王,他站在落霞關能嗅到光誠帝的欲望,並在最合適的時機成為大周重兵在握的異姓王,他遠比兒子們看到得更遠。沈澤川的前途隻有一個,如果沒有蕭馳野和蕭洵,他絕不會允許沈澤川活著回中博。
“蘭舟敢走到那個位置,”蕭馳野一字一頓地說,“那就是他的。”
“那就是他的,”姚溫玉說,“如果有蕭洵的話。”
雨聲雜亂,蕭馳野沒有應答。
* * *
儲君感覺夜涼,她病後睡得不好,時常驚醒。此刻睜著眼睛看蒼頂,把時間熬到了卯時,不需要宮女來喚,就翻身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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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女都是新來的,跪著給李劍霆整理袍擺,待她坐到鏡前時,端著匣子為她打理髻發。李劍霆這段時間瘦得多,看著越發凌厲,根本沒有女子的嬌柔。
李劍霆沒睡好,又是大病初愈,難免疲憊,恍惚間覺得耳邊一涼。那俯身給儲君戴耳飾的宮娥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見儲君“哐當”地站了起來,面色煞白,在忍耐裡低聲斥道:“拿開!”
殿內的宮娥們慌張跪下,不知道哪裡觸及了儲君的霉頭。
李劍霆抿緊唇線,在一片死寂裡看見鏡中模糊的自己。她盯著這個自己,良久後,說:“我在先生們的堂前受教,不戴耳墜。”
宮娥磕了幾個頭,怯聲應著。
李劍霆不要她們再搭手,自己套上氅衣,那金貴的料子罩在外邊,像是她的盔甲,她好受些,但仍然沒有說話。待她出門時,在檐下看見熟悉的身影。
福滿迎上來,給李劍霆撐開傘,諂媚道:“今日雨大,奴婢備了轎子,殿下能打個盹兒,到堂前奴婢喚您,保準不耽誤事兒。”
李劍霆沒走,露出笑,說:“公公早,查案子忙吧?”
福滿也不敢催,說:“奴婢哪會查案哪,都是元輔提點,專門派了幾位刑部大人督辦。”
這意思就是不是他獨斷判案,是經過孔湫的手,跟他關系不大。
李劍霆眼睛沒眨,她說:“風泉這是出不來了?”
福滿心裡一轉,愁起來,道:“他是慕嫔娘娘的兄弟,又跟司苑局有些淵源,刑部也不好徇私放他。奴婢前後跑了好幾回辦差大院,跟元輔也提過,他是個好人嘛。”
福滿尋思風泉能回到宮裡辦差,肯定是伺候儲君時間長了,有主僕情誼在裡頭,所以他不在李劍霆跟前詆毀風泉,知道李劍霆還偏心著呢。來日方長,隻要他把這位置守好了,李劍霆遲早要膩了風泉。
李劍霆說:“我一直病著,也沒得信兒,究竟是怎麼回事?”
福滿給李劍霆撐傘,把自個兒晾在雨裡,說:“就是查——欸,殿下留心腳下,這兒臺階滑,奴婢攙著您!這案子就是壞在吃食上,奴婢跟刑部查了當日殿下的飲食,司苑局它問題最大,混得人太雜了,有心人壞著呢。”
他把自己在這案子裡的作用都推幹淨,讓督辦的刑部全擔了,這樣風泉死了,也是孔湫的事情。元輔是她老師,決定著她到底能不能登基,李劍霆心裡不痛快,也不能跟孔湫置氣。
李劍霆原本不打算上轎子,但她臨時改了主意,彎腰進去了。福滿神採飛揚地喚著殿下慢點,給李劍霆把轎簾掖好,催著抬轎太監趕緊往明理堂去。等李劍霆到明理堂時,岑愈已經久候了。他立在檐下,看李劍霆從轎子裡下來,不禁皺起眉。
儲君從前不講究這些,就是這樣才能得了朝臣的青眼,怎麼太後一失勢,連幾步路都走不得了?
岑愈對李劍霆行禮,李劍霆站在檐下回禮。岑愈沒立刻入內,而是肅然道:“春雨貴如油,八城良田都受著這場雨,殿下尚未登基,又無封號,怎可在宮中乘轎?”
李劍霆似是頓悟,斂衽認錯,說:“學生知錯了。”
福滿跟在後邊聽得此言,哪能讓儲君擔著,這轎子可是他安排的,連忙說:“殿下大病初愈,玉體金貴,這雨又大……”
岑愈面色驟變,喝道:“我與殿下是師生談,內宦豈敢插嘴!”
福滿心道糟了,立刻跪地,磕頭道:“奴婢、奴婢……”
情急間竟然犯了內閣朝臣的大忌!
岑愈跟孔湫都是經歷過潘黨亂政的人,最恨內宦插手政務,福滿平素在辦差大院裡跑,貴在肯裝傻,絕不會插嘴。岑愈看他今日剛到儲君跟前,就敢安排轎子插嘴談話,要是讓他再待幾日,不就亂了套了!
“你今日敢壞儲君習慣,他日就敢亂儲君朝政!”岑愈怫然作色,“閹賊大膽!”
福滿磕得額間青紫,新傷蓋舊傷。
李劍霆道:“是我不好,老師……”
岑愈立即說:“殿下是儲君,君當離奸佞!來人,扒了他的罩面,把他拖下去!”
福滿是司禮監太監,按照永宜年間的規矩,岑愈絕不能這樣喝令他。他聽著近衛的腳步聲,雙手顫抖,朝著李劍霆膝行,道:“奴婢罪該萬死!奴婢……”
近衛不由分說地扒掉福滿的罩面,把他拖到明理堂前的空地,雨“哗啦”地澆著,福滿跪在中央,凍得嘴唇發青。
岑愈道:“掌嘴!”
近衛撩起袍子,站在福滿跟前就是一耳光。福滿被打得左耳轟鳴,他不敢躲,也不敢喊。岑愈沒說停,轉身掀開簾子,示意李劍霆入內,就把福滿晾在空地,巴掌聲沒有停下。
第238章 如焚
明理堂這會兒不喊人伺候, 岑愈放下簾子, 引著李劍霆坐,恢復平常的神色, 說:“本不該讓殿下抱病前來, 但事情緊急, 不得不催著殿下過來。”
李劍霆落座,道:“老師但說無妨。”
岑愈心裡忐忑, 聽外邊的巴掌聲斷續, 又謹慎地掀起窗邊的竹簾,確定前後都沒有人, 才對李劍霆說:“丹城田稅即將結案, 涉及官員甚廣, 梁漼山已經開始著手稽查遄城田稅,緊接著就是荻城花家。殿下獨自待在宮中,臣等心急如焚。”
後宮是禁地,外臣不得入內。李劍霆前段時間才中過毒, 內閣擔心太後狗急跳牆, 再拿儲君的性命做要挾。
李劍霆雪白的面頰邊還掩著絨領子, 她微皺起眉,眉心的花鈿隨著輕動,說:“丹城田稅案結了,田地也丈量完了,正是緊要時候,不能耽誤。老師們不必為了我緩下進程, 按律辦就是了。”
岑愈以前對李劍霆成見頗深,可是儲君舉止端莊,又相當好學,對他們都畢恭畢敬以老師相稱,如今竟肯為了民田把性命放在一邊。岑愈心潮起伏,掀袍對著李劍霆跪下去,叩首時隱約哽咽道:“殿下……真是……委屈殿下了!”
李劍霆起身虛扶著岑愈,說:“老師快快請起。”
岑愈以袖拭淚,說:“殿下在宮內留心安危,太後若是膽敢脅迫殿下,臣等定然以命相搏。”
李劍霆喟嘆:“我何德何能,隻是老師,遄城赫連侯與蕪城韓氏乃是世交,這差事兇險啊。”
岑愈見李劍霆對自己這般坦然,想起韓丞,不僅大為感傷。他們這些做朝臣的,自詡忠臣,卻讓儲君受困宮中,過著朝不保夕的日子,一時間老淚縱橫,說:“韓丞手握都軍……臣等不敢貿然行事,苦了殿下。”
“韓丞靡費公帑朝野盡知,他又心胸褊狹不肯容人,為難的是老師。八大營身為都軍,近些年因循守舊,從鹹德年奚固安還在時就無所作為,”李劍霆說到此處,緩下聲音,都軍和太後休戚與共,老師們想要懲辦韓丞,著實難。”
岑愈不承想儲君看得如此明白,便說:“如今大帥尚在阒都,啟東守備軍就在城門外,局勢已經刻不容緩,臣等須得盡快撤掉韓丞。”
李劍霆說:“大帥陪同大夫人歸寧,隨行守備軍不過數千人,真的動起手來,隻怕啟東來不及救援,阒都兇險。”
八大營有兩萬軍士,不僅熟悉阒都街巷,還把持著城門開合,韓丞又有錦衣衛做眼線,可以隨時盯著戚竹音的動作。那日在獄中,戚竹音混淆視聽騙過韓丞,時間已經過了半個月,韓丞早就有所反應了。
李劍霆站起來,透過竹簾的縫隙,看見福滿還在挨打。她神情不變,眼神卻相當冷漠,對岑愈的語氣仍舊溫和:“我有一計,可以撤掉韓丞。”
岑愈當即說:“殿下請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