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滿出了堂,還沒有走出院子,就看見幾個抬轎的男人站在外邊的槐樹底下候著他。刑部督辦的官員剛走,福滿心裡警惕,撩起袍子,笑嘻嘻地跨出去:“這是哪位貴人找我?知會一聲就是了,何必特地來請呢!可巧了,我這會兒還要辦案子,脫不開身啊……”
那簾子打開,韓丞冷笑幾聲:“幾日不見,狗東西就跟你爺爺拿起了喬,怎麼?我還請不動你了!”
又是這狗日的!
福滿乖順地彎下腰,道:“奴婢當是內閣那幫老東西,狗皮膏藥似的黏著我查案,心裡正煩著呢,沒承想是您哪。瞧您說的,奴婢見了你,就是什麼,欸,乳燕投林!”
他裝傻充愣,知道韓丞就吃這套。
韓丞果然面色稍霽,沒跟他再糾纏這事,摔了簾子,道:“跟著來。”
福滿走一路罵一路,都憋在心裡。待到了地方,看是韓丞的私宅,就知道鐵定是要問他儲君案的事情。他進了門,還沒來得及奉承,就見裡邊明晃晃的全是刀子,當即忘了自個兒要說什麼,“撲通”一聲跪下去。
“瞧你這膽子,”韓丞提壺倒茶,沒讓福滿起來,說,“還想學潘如貴?你也配!”
“不配,那肯定不配!”福滿撐著地,勉強賠笑,“奴婢就是個賤人,哪能跟老祖宗比?不敢有那份心。”
韓丞把茶壺擱回去,說:“我讓你藥死李劍霆,你下的是什麼毒?”
福滿背上滲著冷汗,不能猶豫,他按照心裡想過千百遍的那樣,說:“奴婢按照指揮使的意思,下的是‘疾追’。”
“那就怪了,”韓丞嘲諷道,“這藥能毒死幾個壯漢,卻毒不死一個女人?”
福滿覺得後頸涼嗖嗖的,那是真刀子,已經抵到他跟前了。他面上的肌肉抽動,忽然抬手抽了自己一巴掌,變臉哭道:“您這話是誅奴婢的心哪!奴婢哪敢跟個外人謀害自個兒的爹?再說那薛延清跟孔湫幾個都瞧不上閹人,把奴婢當牲口使喚。奴婢真下的是‘疾追’,那筷子還留著,不敢馬虎。”
福滿哭到一半,拭著淚。
“奴婢也納悶,真是絕了,那可是‘疾追’,儲君竟然吐了幾回就好了,這可不是見了鬼!”
韓丞面色鐵青,李劍霆的死活關乎局勢走向,他連八大營都拿出來了,賭的就是儲君必死,豈料李劍霆沒事。丹城案現在沒結定的意思就是要繼續追查,沒有潘氏,下一個就該輪到赫連侯費氏,七城人人自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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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毒一事,你可跟旁人提過?”
福滿連忙說:“奴婢哪敢!”
“你最好不敢!”韓丞猛地擲掉手中的茶杯,“這事情就是你辦砸的,現在也得你收拾!她殿裡的那些人都不能留,趁著這個機會全殺了。”
如果李劍霆中的是疾追,那她必死無疑。這中間不是有人換掉了毒藥,就是福滿根本沒有下疾追。不論如何她寢殿內伺候的人都不能再留,裡邊很可能混雜著別的人。
閹人奸詐,沒根的賤皮子最會見風使舵,福滿也不是什麼好東西。眼下世家受損,難保福滿不起別的心思,再留著他就是禍患。
韓丞生性多疑,此刻就如同驚弓之鳥。他起身看向福滿,逼近幾步,已經起了殺心。
福滿眼見馬上就要身首異處,情急間喊道:“元輔——命我查案子,這事情就還有轉機!指揮使不必擔心,我定會收拾幹淨,那督辦的刑部官員皆是熟人,再出岔子,我提頭來見指揮使!”
韓丞也不能真在此刻殺了他,見他面色煞白,一副沒出息的樣子,便說:“這事再辦砸了,即便我要留你,太後也不會留你。想做祖宗,你也得有那個能耐!”
福滿連聲稱是,驚魂未定。
* * *
阒都連綿陰雨,交戰地還是晴日。三營主將輪換,今日是蕭馳野到一營。陸廣白出軍帳來迎,蕭馳野摘掉頭盔,跟他打了個招呼。
陸廣白跳起來接住蕭馳野的頭盔,看到上邊的凹痕,說:“哈森把投石機玩得比咱們好。”
蕭馳野把韁繩交給晨陽,站在原地拆臂縛,說:“昨天二營的望樓被砸塌了,你趕緊給師父傳個口信,讓軍匠往二營趕。”
“既明新派了一批軍匠往這邊走,你要是等不及,我就讓邊博營的軍匠補過去。”陸廣白把頭盔還給晨陽,“三營的牆修好了,又塌了,千秋師父那邊給你餘不出人手。”
蕭馳野這段時間曬深了膚色,看猛盤旋在營地上空,道:“邊沙騎兵的數量在增加。”
端州蠍子被圍剿以後,哈森就開始猛攻。三月最明顯,蕭馳野察覺到哈森正在東邊瘋狂召集人手,邊沙騎兵的數量飛速增長,他們在去年隻能主力進攻,靠餘兵迂回偷襲,可是現在,哈森能分出兵力同時進攻兩個營。
“阿木爾把哈森放在北邊,自己卻沒有南下,”陸廣白說,“是因為他要在大漠深處擴張領土,讓剩餘六部也早日歸順。哈森如今能有同時進攻的騎兵,恐怕就是阿木爾新添的助力。”
蕭馳野擦著面頰上的灰塵,若有所思。
陸廣白繼續說:“但是哈森最近打得很不穩。”
阿赤是被蕭馳野殺掉的,哈森以為蕭馳野回到交戰地就會帶著新鐵騎走出營牆,然而蕭馳野沒有這麼做。沒有就意味著哈森無法跟蕭馳野的新鐵騎面對面,他們像是調換了位置。未知就是不可預防的危險,蕭馳野正在拿走哈森的主動權。
“哈森在南北戰場打的都是勝券在握的仗,”蕭馳野撥了下骨扳指,“他的贏有一部分源自於對主將的熟悉。”
戚竹音在交戰地打的那場仗就是證明,蕭既明察覺到了這一點,所以打亂了交戰地的順序。當哈森再跟離北鐵騎相遇時,他就明白蕭既明正在幹什麼。
蕭既明是哈森最不喜歡的那類的統帥,因為他跟不上節奏也不會著急,他似乎永遠都能維持冷靜,這既是蕭既明的性格,也是蕭既明的風格。他明白自己打不過哈森,所以他沒想跟哈森在戰場氣氛上分出輸贏,他在這幾個月裡做的事情都是在緩和離北的節奏。鐵騎正在恢復,即便贏不了,也不會再像先前一樣被哈森牽著鼻子走。
“哈森臨門而立也會焦慮,”蕭馳野沉聲說,“畢竟他也隻想贏。”
蕭既明要把機會留給蕭馳野。
陸廣白看向蕭馳野,說:“阿木爾在他身上投入了畢生心血,他的贏關系著阿木爾面對十二部的尊嚴,如果不能打贏這場仗,他就沒辦法成為十二部將來的大君。”
蕭馳野根本不在乎哈森為什麼要贏,他隻想要哈森的人頭。
陸廣白像是明白這點,不再繼續,而是說:“哈森的焦慮也來自南邊,大帥打了青鼠部,他們也要面臨兩方壓力。”
但是哈森真的是因為南北戰場而著急嗎?
蕭馳野覺得哈森這段時間的猛攻另有寓意,哈森也許想用這種障眼法掩藏他的目標,比起再跟離北、啟東消耗,中博才是最好打的地方。
哈森很擅長偽裝。
蕭馳野就像匍匐在黑暗裡的狼,盯著哈森的每一個動作,他對哈森的了解已經遠超哈森對他的了解。
第232章 春汛
“如果我是哈森, ”蕭馳野蹲下身, 在沙地上畫出簡圖,“我就打端州。”
沈澤川在端州斷掉了阿木爾的辎重線, 哈森的軍糧隻能攤到大漠六部。今年年初, 阿木爾準許哈森迎娶朵兒蘭, 正是因為他需要胡鹿部給前線供應糧食。邊沙騎兵從去年六月開始就沒有再能入境搶劫的機會,這才是哈森焦慮的根源。
“那你可要想清楚, ”陸廣白也蹲了下去, 撿起石頭壓在蕭馳野的“端州”上,“隻要你突襲端州, 沈澤川就會調出背後待命的澹臺虎, 跟你在端州境內展開鏖戰, 然後沈澤川再向邊郡和沙三營發出調令,兩側的援兵就能把你困在端州,讓你有來無回。”
“我可以跑,”蕭馳野的食指沿著石頭繞了一圈, “我有最快的騎兵, 目的不在於奪回端州, 而在於搶劫端州糧倉。返程時還能突襲新建的洛山馬場,兩側的援兵追不上。”
“你忘了大帥,”陸廣白說,“你離開交戰地,大帥就會順流而上,繞到格達勒踢你屁股。”
“正合我意, ”蕭馳野把石頭撥到邊郡,“大帥繞路去格達勒,我就把青鼠部的地盤送給有熊部,讓有熊部截斷大帥的退路,把她困在格達勒一舉擊潰。”
陸廣白用手背擋住石頭,說:“大帥既然敢孤軍深入,定然有後援,她可以把蒼郡守備軍調到邊郡,等到有熊部出兵攔路,就讓蒼郡守備軍打回去。況且有熊部還沒有歸順阿木爾,你讓他們出來當擋槍的盾牌,他們未必願意。”
“他們肯定願意,”蕭馳野說,“有熊部先前不肯歸順阿木爾,是因為有青鼠部在他們身前作阻擋啟東守備軍的牆,可是現在青鼠部被大帥打掉了,有熊部抵擋不了大帥的下一輪進攻,他們隻有歸順,才能得到阿木爾的援兵。”
陸廣白猶豫片刻,把石頭重新放回了端州,說:“好,如果大帥不動,那我就事先守在洛山。”
“我會在突襲時毀掉洛山通往端州的馬道,”蕭馳野說,“沒有了馬道,你就得在洛山原地轉圈圈,看著我的騎兵離開。”
陸廣白推動石頭,道:“你回程要渡河,我到茶石河畔伏擊。”
“就算你在茶石河畔消耗了我的兵力,”蕭馳野抬眸,“我的目的也達到了。”
陸廣白用指腹摸了摸鼻梁,苦笑道:“……真狠啊。”
茶石河畔是戈壁和曠野,陸廣白擅長的伏擊要借助地形,他在茶石河沒有優勢。“戰車”陣型可以抵御騎兵的攻擊,卻無法對騎兵進行追擊,陸廣白追不上騎兵。
如果蕭馳野的推測沒有錯,那麼哈森在這場突襲裡不僅能得到補給,還能在南邊給戚竹音重新設下阻攔,減輕他在北部的壓力。
蕭馳野伸開五指,蓋在地圖上,說:“哈森在阒都裡還有眼睛,他能看到全局。”
暮色四合,營地裡升起炊煙。陸廣白索性坐在了地上,他把那顆石頭握在掌心,看橘紅色染就營牆,在最後的餘暉裡,對蕭馳野說:“你走不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