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平淨起身時袍子也湿了,他對潘藺作揖告別。潘藺站起來,端正衣冠,也回了一禮。
薛平淨不敢再看,轉身而出,在那廊子裡,分不清哪裡是出路。
潘藺聽著腳步聲遠,坐回桌前。他始終沒碰薛平淨帶來的食盒,拿起筆,端端正正地寫下“陳罪書”。
這份書信不是給朝廷的,而是給潘祥傑的,是他們父子間的話別。潘藺寫得很長,像是不知如何面對父親。他在擱筆時哭了一場,隨後收拾幹淨自己,合衣躺到破席上,再也沒睜開過眼。
第230章 春月
喬天涯仰身陷在藤椅裡, 唇間咬著根紅線, 手指靈巧地編動。醜時的月光很薄,從他的鼻梁一側滑過去, 讓他垂著的眼眸看起來十分寂寞。
琴擱在桌面上, 蓋著綢子, 已經數日不曾碰過了。
姚溫玉醒時沒有作聲,他側頭看著喬天涯。
喬天涯就像是驟雨後停滯在空谷裡的寂寥月, 清澄遙遠。那肆意的風成為昨夜舊夢, 在他身上留下了殘影。姚溫玉還留著那日的重彩,卻早已明白自己走不到他身邊。
這是場無疾而終的春三月。
喬天涯摘掉紅線, 把尾梢收得漂亮。他探臂過來摸到了姚溫玉的手, 把那編好的紅線戴到姚溫玉的腕間。
元琢隱在垂帷裡, 透過縫隙窺探著近在咫尺的這個人。他無聲地笑起來,可是怔怔地,枕畔就潮湿了。
喬天涯沒有掀開垂帷,他們間僅僅靠著手指傳遞溫度, 仿佛這就是最有餘的親昵, 再靠近一點就會消失。
姚溫玉始終沒有開口, 像是沒醒過。
* * *
翌日沈澤川來時,姚溫玉已經起身了,他對沈澤川微微傾身,算是行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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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病起遽然,耽擱了公務,”姚溫玉垂指撿著雜亂無章的棋子, “今日趁著精神尚可,該與府君說完。”
沈澤川落座,道:“你的病才有起色,休息半個月再談也不打緊。”
“病中闲著也是闲著。”姚溫玉沉思少頃,說,“柳州港口實為要務,府君有了這裡,就好比在厥西有了可以說話的地方。”
姚溫玉和孔嶺等人想的事情不同,他看得更遠,在如今這水火不容的局勢裡,比起殺盡大周朝臣,他更願意替沈澤川收納賢能。
“府君以為自己缺的是將領,在我看來恰恰相反,”姚溫玉把棋子放好,“日後東邊三境最不缺的就是悍將,不論是鄔子餘還是澹臺虎,都是能夠獨當一面的將領,待到戰事平息,有他們駐守邊陲,府君東境無憂。府君日後缺的都是能臣幹將,成峰雖好,卻不肯離開中博;周桂雖忠,卻不能擔當大任。厥西十三城歷經數年,仍然沒有落到世家手中,正是因為此地有能臣江青山。”
“薛延清能在朝中掀起波瀾,儲君隻是契機,真正原因在於支持他的實幹派。這些人品階不高,卻是決定改革能否推行的關鍵。他們在厥西為民謀利,想要振作李氏江山,重現永宜中興。他們是遠比都官更有氣魄的讀書人,也是大周最後的良臣。”
九重天不好上,改朝換代意味著無數讀書人要夢斷前塵。朝局壞到這個地步,海良宜、薛修卓都沒有動過換掉李氏的念頭,因為這是堪比弑父的罪行。君臣父子構成倫理綱常,數百年來李氏就是天子,這不僅代表著口中要高喊著皇上萬歲,還代表著數代人都在追隨一個正統。
沈澤川如果再踏進阒都,“府君”要擊敗的就是巍峨屹立的正統天子,他要得到上蒼賦予的弑君權才能摘掉“亂臣賊子”的帽子,然而這還遠遠不夠,他必須用適合的方式讓李氏遺臣心甘情願地供他驅使,否則即便打下了萬裡江山也做不到齊惠連曾經說的天下興盛。
“薛延清肅清八城田稅,本是好事,但他做得太急了。阒都現在的稅賦重頭都在八城田稅上,他雷厲風行地革掉了丹城潘氏,如今隻有兩條路可以走,一是繼續逼查其餘七城,以最快的速度重丈田地;二是緩下速度,給其餘七城補交田稅的機會。前者要還田於民,可是八城的百姓早已背井離鄉遠赴中博,他再重錄戶籍就要耽誤今年的耕耘,這樣秋後大周三地吃飯問題都要交給厥西和河州來解決。後者田稅空虧攤到了八城身上,八城自然要繼續攤到百姓身上,苛政猛如虎,如此一來又與先前沒有區別。”
“等到厥西疲於徵調,十三城的百姓也該吃不飽了。府君若是以柳州港口為契機,建立東西水路,銜接南北馬道,河州和中博就能緩解厥西的負擔。”
姚溫玉說到這裡,太陽已經曬到了檐下。他捏著棋子緩了緩,說:“府君殺顏何如,想必是早有打算。”
“河州緊挨著啟東,”沈澤川跟著姚溫玉下棋子,“此地不納入囊中,我夜不能眠。”
顏何如想的都是生意,可沈澤川想的卻不僅僅是生意。戚竹音在丹城案裡跟薛修卓聯手,儲君是要給她爵位的,那她日後就是大周的侯爵。啟東五郡守備軍就頂在中博的南方,沈澤川必須掐住啟東往西的辎重要線,河州是其中的必經之路。
沈澤川話說得直白,戚竹音要是力保李氏,那中博燈州就是沈澤川的要害,他得拿住對啟東更加重要河州,才能跟戚竹音時刻坐在一張桌子前。
“戚時雨年事已高,戚竹音遠比別人更適合做統帥。”沈澤川接著說,“陸廣白留在離北,就是不想再做大周將。啟東留下邊郡這個豁口,戚竹音得自己補。阒都想要她成為護駕的兵,可她也得跑得過去。”
戚竹音或許真的跑得過去,所以沈澤川連路都堵死了。
“大帥近年都是為錢所困,這次肯出兵青鼠部,也是在審視局勢。”姚溫玉輕輕咳起來。
沈澤川便不再提公務,隻說:“喬天涯如今要統轄錦衣騎,白晝待在校場,難免疏忽。我給師父寫了信,請他老人家來端州照顧你。”
姚溫玉沒拒絕,他用帕子拭了口,道:“離得那樣遠,辛苦師父專程跑一趟。”
沈澤川看元琢腕間掛著個紅繩,隨著抬手的動作隱到了袖中。他沒有問,看虎奴醒了,正蹭著門往這邊走。
“阒都是故地,”沈澤川說,“我從前聽奚鴻軒說,你每年春三月都會歸都,明年……或是幾年後,可以好好看場春景了。”
姚溫玉知道沈澤川這是在寬慰自己,略微露了個笑,沒答這句,而是說:“丹城案既然要結了,潘藺流放到了哪裡去?”
沈澤川垂著折扇擋住虎奴,說:“孔湫要流放他到槐州去,但他在阒都驛站裡絕食自盡了。”
姚溫玉靜坐半晌。
潘藺年少得意,仕途順暢,當初在封侯宴上跟薛修易的一番話一語成谶,竟然落得個餓死的下場。他為家世所累,如今終於自由了。
阒都是故地。
姚溫玉轉眸看著庭院。
卻沒什麼景再值得他回去看了。
第231章 偽裝
潘藺死時, 李劍霆剛轉危為安, 殿內伺候的宮女太監來不及喜極而泣,就被拿進了獄裡。儲君是中毒, 酒醋面局當即查封, 辦差太監全部下獄。福滿憑著天琛帝時期的資歷, 來主理這案子,對他們嚴刑拷打。
“祖宗!”小內宦受不了毒打, 伏在凳子上哭喊著, “祖宗繞命!”
福滿身穿蟒紋曳撤,頭戴煙墩帽, 負手端詳著牆壁上的字畫。
持杖的太監都是原東廠留下來的, 精於此道, 把內宦打得幾欲昏厥。
“祖宗饒命……”這小內宦泣不成聲。
福滿回過頭,說:“儲君是在你們伺候的時候出的事哪,想要活命,就得給咱家交代清楚。”
這些伺候的內宦都是天琛帝以後進宮的, 到現在連儲君中的是什麼毒都不知道, 根本交代不出東西。
福滿耐著性子, 道:“當日府君吃的、穿的都可以想一想,酒醋面局的人那麼雜,指不定就混進幾個心懷鬼胎的東西,你們平素跟他們來往密切,怎麼這會兒就想不出來了呢?”
內宦聽出點意思,可他不敢妄自猜測, 半吞半吐地還是說不出來。
福滿恨鐵不成鋼似的甩了袖子,讓持杖的老太監繼續打。內宦被打得口中滲血,摳著凳子,嗚嗚咽咽地哭道:“別打、打了!祖宗、祖宗!我說!”
福滿沒理會。
內宦吞咽著血沫,說:“那酒醋面局……還有那司苑局……都有些不認得的新面孔……”
福滿這才側過身,輕聲哄道:“你都來往?”
內宦使勁搖頭,沒敢應這句話。他抬眸,試探著福滿的臉色,小聲哭著:“我不認得。”
“你不認得,怎麼知道他們是哪個局的?”福滿有心引導,“總得有個人告訴了你,你才知道。”
內宦說:“殿裡看、看門的……”
“嘖,”福滿彎下腰,“看門的能挨著儲君嗎?平時是誰伺候的儲君,誰就最了解哪。”
內宦不敢大喘氣,順著說:“平時都是風泉伺候……”
福滿朝他輕輕拍了下手,道:“這不就結了。”
* * *
這案子落到福滿手裡,是定然查不出真兇的。他受韓丞的指使,在李劍霆殿內塞了人。毒跟酒醋面局沒關系,問題出在當日李劍霆用膳的筷子上。儲君倒下去的時候殿內亂作一團,福滿早讓人偷梁換柱,把東西都收拾幹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