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韋禮帶來的鷹盤旋在營地前方,逡巡不前。營地內的鷹房喧鬧起來,猛獨佔著望樓頂端,盯著新來的鷹們。
營地內的氣氛開始變化,原本蹲在牆根乘涼的禁軍們都站了起來,神色各異地看著打開的營門。骨津沒動,他碰上了郭韋禮的目光,兩個人誰也沒讓開。
郭韋禮和蕭馳野不和人盡皆知,他在圖達龍旗構陷骨津一事就是橫在雙方間的刺,又跟禁軍在沙三營屢次摩擦,兩方的氣氛劍拔弩張,誰承想蕭既明一紙調令把他調到了蕭馳野的帳下。
鄔子餘從帳子裡出來,站得老遠,不想受此波折。
郭韋禮現在的主將是蕭馳野,這意味著他還能否上戰場全憑蕭馳野做主。骨津是蕭馳野的近衛,構陷一事不可能就此翻過,誰都不知道,蕭馳野到底會給郭韋禮穿小鞋,還是會把他調離主戰隊伍。不論哪種選擇,對於才重建的二營而言都不是好事。
通行橋落穩了,郭韋禮驅馬過橋,帶著隊伍進入沙二營。骨津沿著臺階往下走,站在半中央看著他們進來。
蕭馳野沒回身,他把撿回來的箭再次搭到弦上,聚精會神地看著靶子。
砰!
郭韋禮聽見中靶的聲音,他單臂抱著頭盔,看見霸王弓在日光下熠熠生輝,過了須臾,他才翻身下馬。
晨陽帶著人前來迎接,郭韋禮把自己的牌子遞過去,晨陽翻看了一遍,抬頭對他說:“原隊伍不能再用,要就地解散,到東頭的帳子裡登記,會把他們補到空缺的位置上。”
“前幾日哈森來了,”郭韋禮說,“三營東側的營牆徹底塌掉了,你們找個機會呈報大境,那裡需要軍匠修補。”
“哈森帶著投石機嗎?”晨陽把冊子夾到臂下,在郭韋禮點頭後,轉頭朝另一邊的禁軍喊道,“去叫孟瑞,讓他把軍匠帶過來。”晨陽說著又看向郭韋禮,“我馬上安排軍匠下到三營修牆,你先跟二爺呈報軍務吧。”
郭韋禮用舌尖抵著缺了半顆的虎牙,轉身面朝著蕭馳野。蕭馳野沒有理會,他似乎專注在霸王弓上,把那靶子快射穿了。
離北今年的天氣反常,這才三月中旬,交戰地就熱得像是往年的四五月。郭韋禮沒有卸甲,站在這兒被曬得熱汗直冒,裡衣潮得能夠擰出水,貼在他身上,伴隨著熱浪使人煩躁。
郭韋禮抹了把臉,忽然嚎了一嗓子:“沙三營郭韋禮前來給二爺呈報軍務!”
蕭馳野歇下手,最後那支箭沒射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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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日前哈森突襲三營,右翼鐵騎被打掉了,三營東側損失慘重,”郭韋禮說著退後,“以上是左將軍要我轉述的軍務。”
他說完也不要蕭馳野回復,轉身就走。
蕭馳野就是真的要給郭韋禮穿小鞋,郭韋禮也他媽的認了,他沒什麼話說,隻要能——
郭韋禮還沒想完整,耳邊就“嗖”地飛過一箭,他的耳廓清晰地感受到了那逼人的鋒芒。箭釘在幾步外的柱子上,郭韋禮剛才要是走得太快,這一下就是他的腦袋。
他媽的!
郭韋禮霎時回過頭,面色難看地說:“二爺要殺我,就直接給個痛快話!”
蕭馳野提著霸王弓,神色冷峻,說:“你也知道我要殺你?郭韋禮,去年骨津護送軍糧抵達交戰地,在圖達龍旗附近遇襲,橫穿沼澤回到常駐營,你包庇帳內巡查隊,不分青紅皂白捆他上刑,還摘掉了他的軍階,構陷他勾結邊沙騎兵——以上種種,我該不該殺你?”
骨津接過臂縛,走下階來。
郭韋禮是為了蕭既明才構陷骨津的,大家心知肚明,但蕭馳野給他找了個明面上拿得出來的理由,這就是要辦他了。
郭韋禮扔掉了頭盔,說:“不錯,是我幹的,你們要殺要——”
骨津從後邊走近,拖住郭韋禮的後領,在郭韋禮回首的空隙裡一拳把他撂倒在地。
這一下砸得太猛,郭韋禮覺得自己剩下的那半顆虎牙也開始搖晃了,他啐掉口齒間的血沫,罵道:“操!”
骨津不等郭韋禮站起來,照著他胸口就是一腳。郭韋禮翻滾出去,蹭得滿臉黃沙。他狠狠抹著臉上的沙子,骨津把他拽起來,屈肘將他再次擊翻在地。
郭韋禮覺得自己面頰都要被砸裂了,可是他從始至終都沒有還手,任由骨津把他打得口齒間全是血腥味。
“這是你欠我的,”骨津等到郭韋禮伏在地上粗喘時,卸掉了臂縛,“咣當”地扔在他身邊,平復著略顯凌亂的呼吸,“你現在還清了。”
不僅郭韋禮愣住了,就連站在遠處的鄔子餘也愣住了。
郭韋禮撐著雙臂,把口中的血水吐完,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晨陽把頭盔扔給他,他覺得自己腦袋裡還是懵的。
就這麼過去了?
他可是差點把骨津抽死。
骨津退開幾步,說:“今日你我間私怨一筆勾銷,有事明面上直說。你是二爺的兵,我是二爺的衛,今後再從二營出去,你我就是背靠背的親兄弟,這場仗什麼時候打完,我們什麼時候分道揚鑣。”
所有人預想中的畫面都沒有出現,離北今年士氣不振,骨津是蕭馳野的近衛,不肯讓蕭馳野為了這件事再失去三營兵心。蕭馳野給了骨津自己處理的權力,骨津肯用這樣的辦法解決,因為他是真漢子,玩不了陰私卑鄙的那一套。
郭韋禮原以為今日不死也要傷,誰知道骨津這般大氣量,他站在跟前覺得自個兒矮了一頭,擦抹著面上的青腫,有點不甘心,還有點佩服。
包羞忍辱大丈夫。
郭韋禮平素吃酒豪邁,打仗拼命,自詡就是人中丈夫,輕易不肯對人說“服”。骨津在圖達龍旗受了那般奇恥大辱,今日卻能以此方式化解雙方的尷尬,既避免了郭韋禮的罰,也替蕭馳野攏了三營的心,骨津是蕭馳野的臉面,他這樣做,不論公私,郭韋禮是服了。
蕭馳野抬臂架住了猛,在風裡想起了老爹臨行的那番話。骨津都做到這個地步了,為的就是蕭馳野走得更順暢,他是在告訴交戰地所有人。
二爺不是容不下人。
* * *
天黑時郭韋禮坐在篝火邊烤幹糧,他臉上青紫斑駁。鄔子餘端著飯碗坐在對面,他看了眼鄔子餘,沒吭聲。
“營裡有飯啊,”鄔子餘抽掉郭韋禮的幹糧,“過去要,蹲這兒啃幹糧算怎麼回事?”
郭韋禮空出來的手遮掩般的握了握,他不耐煩道:“你他媽屁事多,管這麼寬?”
“你可別是抹不開臉,不好意思吧?”鄔子餘扒了兩口飯,“骨津都說過去了。”
郭韋禮撿起柴,撥著篝火。
禁軍在對面玩得熱火朝天,這群兵痞子根本沒長進。
郭韋禮沉默一會兒,說:“二爺在茶石天坑擊殺了端州蠍子?”
“還是以少勝多。”鄔子餘比劃了下手指。
郭韋禮嗤之以鼻,說:“主力都是禁軍吧。”
“放屁,禁軍才去了多少人?”鄔子餘跟郭韋禮也沒什麼兄弟情誼,以前被他嗆得多,這會兒就說,“你講點道理,二爺哪兒不行?沙三營是二爺拿回來的,當時砍掉的是你打了半輩子的胡和魯,現在又在殺掉了端州大蠍子。骨津那事以後,二爺還肯用你,這是器量,你別他媽的總是不知好歹。”
郭韋禮把篝火捅得火星亂蹦,他抬起冒煙的柴棒,指了指鄔子餘。
鄔子餘半點不怕郭韋禮,以前他是押運隊,矮半頭沒辦法,又沒機會上戰場,活活憋成了孫子。今時不同往日,端州是他奪回來的,雖然有蕭馳野的調虎離山計策在其中,可他確實打下來了,甭管用了多少人。
“今年一直沒打什麼勝仗,你跟哈森碰過頭,咱們鐵騎混得還不如一營現備的邊郡守備軍。”鄔子餘擱了筷子,“你能打贏蠍子嗎?你不能啊,朝暉能嗎?也不能,那跟著二爺不正好?”
“我現在不就跟著二爺嗎?”郭韋禮脾氣不好,語氣也衝,“你還要我怎麼跟?追在二爺屁股後面跑麼?媽的,鐵騎是怎麼避開鐵錘的?”
“絕了,”鄔子餘衝他豎起大拇指,“你他媽自個兒猜去吧。”
郭韋禮看鄔子餘走,等鄔子餘都快埋進夜色裡了,郭韋禮忽地站起來,罵道:“老子的糧!”
鄔子餘早跑了。
* * *
蕭馳野就著燭光在看送來的新刀,這加長削薄的刀需要離北鐵騎去適應,他在二營排著陣型,把在茶石天坑裡得到的東西反復拿來想。
那邊的晨陽和骨津進了帳子,蕭馳野聞到了奶香。
“主子,跟著辎重一塊到的還有府君的信。”晨陽把端州來的信擱在蕭馳野邊上的小案上,“洛山的馬場有了雛形,中博的馬道修得太快了,四月底就能通了。”
沈澤川是拿銀子生砸出來的,能不快嗎?
蕭馳野想到這茬,就想到了阒都,他把刀收回鞘中,在喝奶茶的空隙裡單手拆開了沈澤川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