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竹音沒吭聲,她看著韓丞後退,直到八大營跟著退了出去,才挪開壓在誅鳩上的手。
她哪有什麼遠見,不過是嚇唬韓丞的。
戚竹音心下微沉,兩萬都軍確實棘手,太後今夜敢如此行事,也是料定他們投鼠忌器,不敢拿李劍霆這條命賭。
* * *
李劍霆的呼吸已經平穩,她殿內的所有太監宮娥都被捉拿下獄。儲君中毒絕非小事,薛修卓千防萬防還是沒有防住太後,宮內是他鞭長莫及的地方。
孔湫在殿外說:“這些宦官皆是鬥筲之輩,若是在主子跟前受了氣,又經人教唆,就敢謀取天子之命。此事須得嚴查,待他們都交代得清清楚楚,再從重處罰!”
孔湫以前主理刑部,跟潘如貴等閹黨很是不睦,又受海良宜的影響,對內宦憎惡到了極致。此刻把手中的酽茶飲完,對薛修卓說:“丹城案既然人贓並獲,待田地丈量完,就對六部按刑裁汰,看看究竟有多少人牽扯其中!”
薛修卓精神一振,明白孔湫這是要跟世家徹底清算,便頷首稱是。
側旁的岑愈似有話說,但到底沒在此刻說出來。
* * *
阒都一場仗剛才落幕,遠在端州的沈澤川就收到了消息。
今日豔陽高照,丁桃跟歷熊坐在廊子底下比賽,把那啃幹淨的果核往水窪裡扔。費盛端著藥騰不出手,喬天涯直接擰起他們兩個人的後領。
丁桃抱頭,說:“我們馬上撿!”
“我坐這看了半天,”喬天涯彈他,“十七八了吧桃兒?我怎麼看著你還要吃奶?”
丁桃嘴裡還有果皮,澀得他直皺眉,理直氣壯地說:“你們不叫我辦差啊,我隻能坐這兒嗑瓜子。”
“磕瓜子。”歷熊接道。
Advertisement
喬天涯一人賞了一腳,勒令他們趕緊去撿果核。他站在檐下看著,邊上湊來個近衛說了些什麼,他回頭看沈澤川正在喝藥,姚溫玉在說話,便對近衛點了頭,示意放行。
不到片刻,顏何如就歡歡喜喜地進來了。他日日衣裳都不重樣,但必須繡著元寶和銅錢,閃亮亮的,經過庭院時像隻昂首闊步的孔雀。
“指揮使好,恭喜高升呀。”顏何如上階前兜著自己的金算盤,探頭往裡瞧了瞧,小聲說,“府君近來可好?”
費盛恰好端著空碗出來,冷眼瞧著顏何如,說:“進去見見不就知道了?快點,府君等著呢。”
顏何如的酒窩旋露出來,他邊上階邊說:“見是當然得見,我一日不見府君就想得很。”他衝費盛笑了笑,仰身隔著距離,從費盛邊上過去,“嗖”地鑽了進去。
“府君!”顏何如親切地喊道,“我可是盼著——”
沈澤川眼神似有冷色,臨窗瞧著他,生生讓他把話咽了回去。顏何如悄悄縮起腳,害怕道:“府君……好?”
姚溫玉坐在案側吃茶,聞言也沒看他。
沈澤川微抬折扇,說:“坐。”
顏何如哪敢真坐,他今日就是來請罪的,當下拉了拉椅子,殷切地示意沈澤川先坐。
此刻天正晌午,不知名的鳥蹲在枝丫間有一聲沒一聲地叫。外邊熱起來就有些燥,是該睡覺的時候。沈澤川沒理會顏何如的討好,站在窗邊逆了些光。薄風貼著面頰過,瑪瑙珠子似有似無地搖晃,像是春光裡蕩起的波瀾。
顏何如沒覺出半點好看,他隻看到府君眼神可怖,不開口壓得他快站不穩了。
沈澤川這人吧。
顏何如努力跑神,腹誹著。
對他一旦生出了畏懼,就會覺得這美色都是刀子,越看越怕……奇怪得很!
“聽聞阒都在查丹城田,”沈澤川指腹挨著折扇,“你聽著什麼消息沒有?”
顏何如早有準備,知道府君這是等著他自己交代,便立刻交代起來:“知道哪,哪敢不知道。府君,那八城糧倉都是糊弄人的,裡邊的糧食早讓我給賣了,賣給洛山賣給樊州,土匪們都愛買。”他說到這裡,乖乖地停頓一瞬,像是不知道似的,“蔡域沒跟您講這事啊?”
蔡域當然沒講,蔡域就是在茶州替顏何如做苦力的,哪知道自己每年經手的糧食都是從哪裡來的?顏何如連風聲都沒跟他透,每次都以河州糧倉搪塞過去。蔡域隻想要錢,根本不會深究。
凡事推到死人身上總沒錯嘛!
顏何如彎著眼。
他沈蘭舟就是有通天的能耐,也沒辦法讓蔡域起死回生。
“這事也是我的疏忽,忘了給您提個醒,”顏何如裝模作樣地說,“罰我吧府君,我以為這事兒沒什麼打緊的。”
他這麼說,猛地一聽確實沒錯,反正他們在東邊做生意,以後又不搞糧食倒賣,以前的事就翻頁。可是深究一下就說不通了,沈澤川在中博壓的就是他提起來的糧價,八城流民逃到中博境內,沈澤川得估量著八城存餘才能跟人打擂臺。
沈澤川仿佛在思考著什麼,他轉回頭,繼續看著窗外,說:“你挪空了八城糧倉,今年的民田問題解決不了,八城連同阒都就隻能朝厥西、河州及槐州徵調糧食,是你拿著他們的命脈啊。”
顏何如聽這意思還在誇他,但他不敢貿然回應,因為沈澤川委實狡猾,指不定在哪兒等著他掉坑裡呢。他說:“我跟著府君洗心革面,不做那生意了,他們早把我忘了。”
“你過去在厥西能瞞過江青山拿到糧食,跟八城情況不同,靠的是奚鴻軒。”窗沿上落下隻蟲,沈澤川看著它在自己的折扇下東躲西藏,繼續說:“我近幾日才想到這茬兒,奚鴻軒也在做官糧倒賣的生意,你們倆在厥西碰著了,他哪能容得下你。”
奚鴻軒是世家嫡子,還有銀庫作保,在官場上吃得開不稀奇,顏何如想插手厥西官糧生意太難了,他得劍走偏鋒才有機會。沈澤川重審敦州那份名單,就知道了,顏何如賄賂的官員全是跟奚鴻軒倒賣過官糧、銅礦手裡不幹淨的人,他拿著這個把柄跟在奚鴻軒後邊拾荒,但是他吃不飽,於是又有了八城糧倉。
“我是湊巧,”顏何如笑嘻嘻,“奚二那個死胖子,仗著自家銀庫,把厥西扒得那麼緊,我隻能另尋出路。”
八大家要把水端平,這筆暴利自然不肯給奚鴻軒吃,奚家已經夠肥了。河州顏氏正好相反,顏何如年紀小,家裡邊也沒入仕的人,世家拿捏他易如反掌。可這小子太滑了,在中間賺得缽滿盆滿,把自己看不上的蠅頭微利扔給世家,就這樣世家還覺得吃上了紅利。
顏何如講完堂內安靜,他似乎沒察覺到沈澤川流動在沉默下的殺意,背起雙手,接著說:“這事說到底,府君也樂見其成嘛。薛修卓那麼兇,要重新丈量八城田,空虧的田稅我不用算都知道他們補不上,逼急了狗咬狗,府君到時候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拿下阒都。”
沈澤川稍側身,再次看向顏何如,輕聲說:“那我要謝謝你啊。”
顏何如寒毛直豎,他酒窩淺了,迎著沈澤川的目光說:“……我就是這麼個提議。”
沈澤川說:“就這麼結了嗎?”
顏何如幾乎要笑出來了,可是他不敢,他就知道沈澤川要趁機槓他一筆。
他媽的。
顏何如在心裡發狠。
去年七月以後,沈澤川先後在他這裡撥掉了多少銀子?是,商道是值錢,可顏何如盯得更多,他知道自己明明能賺更多。被沈澤川堵掉的糧食生意不提,今年往啟東走的糧食才是大出血,還有厥西正在建的新港口……沈澤川這是盯著他可勁地媷!
但他也有辦法抵。
“我去年聽著二爺在找一燈大師,可巧,大師上個月在河州被我的人撿著了,我這次馬不停蹄地趕過來,就是想把這消息告訴二爺。”顏何如撥了下金算珠,“府君要不要呀?”
沈澤川微抬頭,看著他,輕輕笑了起來。
第226章 器量
烈日灼燒, 曬得校場上的鐵騎滿身是汗。
霸王弓的拉弦聲讓人毛骨悚然, 緊接著靶子連中三箭,那厚重沉悶的聲音蕩在校場。蕭馳野放下手臂, 重新搭著箭。
“主子要的新刀都到了, ”晨陽站在邊上, 替蕭馳野提著箭囊,“早上我和鄔子餘去查看過貨, 都是大境軍匠精鍛的好刀。”
蕭馳野抬起手臂, 盯著靶子,“砰”地射中靶心。
晨陽遞箭, 等蕭馳野射空了箭囊, 再呈上巾帕。蕭馳野擦拭著汗, 頂著日頭,問:“來了嗎?”
晨陽回首,看向營門,說:“該到了。”
此時正值晌午, 沙二營化掉的雪流淌在溝道裡, 地面被曬出了熱浪, 沙二營營門外是連綿無垠的枯黃草野。骨津撐著營牆,看到了天際滾滾而起的飛沙。
“開營,”邊上的士兵朝下喊,“郭將軍要進營地了!”
營門逐漸升高的同時,郭韋禮已經帶著鐵騎奔至營前。他勒馬時摘掉了頭盔,捋了把湿透的發, 等著營地前方的溝道搭起通行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