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坐明堂上,”蕭馳野蹭著沈澤川的鬢,低聲說,“不要沾風雪。”
說罷不等沈澤川回答,蕭馳野就松開了人。他戴上頭盔,翻身上了浪淘雪襟,接著掉轉馬頭,帶著離北鐵騎奔馳向東。
費盛看沈澤川佇立不動,便撐起了傘,站在外邊給府君擋著雪。沈澤川攥著藍帕子,在雪地裡站到了四下寂靜。
* * *
阒都連日晴空,王宮重檐間偶爾能夠窺見鳥雀斜飛。儲君學得很快,雖然仍舊沒有決策權,卻能夠在明理堂內聽政。她甚少發言,岑愈從那雙眼睛裡,看到了對政務的專注。
李劍霆在這半年時間裡,除了讀書練字,沒有其餘嗜好。她每日起得早,就連生病也不會借機偷懶。都察院先前訓過李建恆,但他們對李劍霆卻逐漸找不到可以訓斥的地方,在這些挑剔的言官眼裡,這位儲君是自永宜年太子以後最像儲君的一位,就連最初對她頗有微詞的孔湫都不再輕易談論她了。
薛修卓不知道用了什麼辦法,把“靈婷”徹底地殺掉了,如今這世間隻有李劍霆。
太後近來總是頭疼,殿裡原本還點著香,現在也讓琉缃姑姑給熄掉了,聞著難受。她鬢邊的白發增多,蒼老正在侵蝕著這位參與阒都風雲長達三十年的實權者,她在面對李劍霆年輕的面孔時,愈發地感覺自己心有餘而力不足。
“昨日韓丞上奏,還是請求出兵茨州,”赫連侯坐在底下,對太後埋怨道,“這大水都衝了龍王廟了,他怎的還惦記著中博呢!”
太後由琉缃姑姑給捏肩,斜靠在榻上,把韓丞的折子看了,說:“沈澤川打下了樊州,現在又要用兵端州,春後就是中博的老虎,韓丞與他有殺師深仇,自然要怕了。”
赫連侯根本不想管韓丞的私仇,他眼下著急的是另一件事情。去年九月以後,以薛修卓為首的實幹派聯合都察院下查八城田地,這是為重新丈量田地做準備,往年也有,但那都是做做樣子,巡察官到八城走個過場就算完了,回頭給內閣擬個大家商量好的數就能糊弄過去。
然而薛修卓這次顯然是動真格的了。
“早年哀家就跟你們說,讓底下的莊子都收斂些,可你們誰聽了?去年一個冬天凍死了多少人?除了荻、晉、泉三城在賑災救人,其餘人都情願當這個縮頭烏龜。”太後把折子扔在小案上,耳邊的東珠隨著聲音搖晃,“潘藺招惹薛修卓幹什麼?現在薛延清要跟岑愈幾個聯手查賬,機會不就是潘藺給送上去的!”
赫連侯把照月郡主嫁給了潘藺的弟弟,他們費氏跟潘氏現在就是一根線上的螞蚱,原本是看著潘氏一門三員,潘祥傑、潘藺、潘逸都是朝中重臣,結了這門親事以後有備無患,可誰曾想這潘藺是個刺頭啊!
赫連侯不敢替潘藺攬責,但也不能讓潘藺就此下去了。潘藺現在卡在戶部尚書這個豁口上,幹的是要務,卻沒明升,誰都著急,就怕潘藺在雙方鬥法裡敗下去,把這戶部拱手讓給寒門。
“承之性子急,不知道是哪裡得罪了薛修卓,”赫連侯急得猶如灶上的螞蟻,央求道,“可潘祥傑、潘逸都對太後忠心耿耿,咱們照月也是您看大的,和三小姐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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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家看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太後打斷他,甚至扶正了身子,斥責道,“朝中的政務糾紛,你也敢往囡囡身上引?哀家當初讓照月嫁給韓家子,你不肯,非得貪潘氏那點便宜,如今出了事情,就得自己兜著!”
太後極少這般大動肝火,殿內殿外的宮娥太監齊刷刷地跪下去,全部伏在地上凝神屏氣。赫連侯哪裡還敢坐著,慌忙跪下去,膝行向前,自己抽了自己幾下,說:“太後息怒!”
“三小姐已經嫁去了啟東,”太後肅然地說,“是戚時雨的大夫人,有正經品階在身,講話辦事都叫人盯得緊,你們手底下莊子侵佔民田這事情跟她沒關系,以後這話就不要再提。你也這般大的年紀了,說話還得哀家教麼?”
“是、是……”赫連侯本就不是膽大的人,他們費氏這一代嫡系隻有小侯爺費適和照月郡主,費適成日鬼混,如今連個正經官職也沒有,赫連侯因此在照月郡主的婚事上百般猶豫,誰知還是攤上事了。
太後站起身,由琉缃姑姑扶著,站在赫連侯邊上。赫連侯這麼大年紀,好歹也是個爵,這麼跪著有損顏面。太後稍稍平復些許,說:“你起來,這麼像什麼樣子。”
赫連侯跟著爬起身,束手站在太後側旁,不敢靠得太近。
太後微仰起頭,順著宮檐看向明淨的天,想了片刻,說:“費適也到年紀了,學問上不成,那就走軍門。八大營現今空缺那麼多,讓他在裡頭好好跟著學,不求他建功立業,能定定性子也成,待熬出資歷了,自然能往兵部提。”
赫連侯被太後點到了傷心處,他就費適這麼一個兒子,打小養在後院裡,出來了吃酒問花樣樣精通,就是不通學問。性子還犟得很,跟潘藺是至交好友,現在連薛修卓的面子都不肯給,成日泡在東龍大街,平素就聽聽姐姐的話。
赫連侯一時間湿了眼眸,他抬袖拭淚,說:“太後乃是天下慈母,聖恩垂憐,微臣原先也想讓他去八大營,可他那性子……唉!”
太後煩膩了赫連侯,她知道赫連侯的意思。八大營如今不再是隻管阒都巡防的光鮮肥差了,挨著中博,往後指不定會派出去打仗,赫連侯這是不情願兒子進去賣命,怕費適在戰場上有個三長兩短,就想太後能把費適給弄到六部裡去。
可如今阒都不再是世家的天地了,內憂外患都迫在眉睫。沈澤川沒除掉,短短半年就成了中博梟主,跟離北狼狽為奸,若非邊沙騎兵逼得緊,隻怕他都該打到阒都裡來了。戚竹音那頭對阒都修書一封,要在四月用兵青鼠部。薛修卓又步步緊逼,嘴上說是跟潘藺的私仇,人家彈劾的奏折卻都是實料,八城侵佔民田確有其事,春後查起來就是場硬仗。
局勢已經到了這種時候,赫連侯幾個還想要獨善其身,惦記著莊子裡的那點田地,生怕被抄了。
太後想起鹹德年那會兒,花思謙魏懷古哪個不是能臣幹將?如今的赫連侯是草包,潘祥傑是牆頭草,韓丞又是狼子野心,太後跟內閣周旋得心力交瘁。
“薛修卓查八城田地,是為了給儲君登基鋪路,”太後目光深邃,“現下還輪不到儲君出頭……你回去,跟潘祥傑講明白,趁著雪還沒有化,在丹、遄兩城開倉放糧,把手底下的賬簿收拾幹淨,那些不必要的田就還了。薛修卓還沒到隻手遮天的地步,他要查,那就給他查。”
赫連侯一驚,說:“那些賬簿若是落到他手裡,可就難在翻身了!”
太後看向赫連侯,說:“潘藺任職戶部這麼久,都察考評都是好的,手底下用的也是能幹的人。薛修卓想旁佐都察院去辦,可他也繞不開戶部啊,歷年田地記錄都在戶部,稽查賬簿也由戶部主理,潘藺可以避嫌,叫他指派個信得過的人去不就得了?咬死了這一關,薛修卓的勁就沒處使。”
赫連侯細細思索一陣,說:“潘藺手底下有個人叫梁漼山,原先是在官溝案裡由天琛帝提拔起來的,受過潘藺的提點。此人去年的都察優異,在寒門跟前也極有賢名。他家在阒都,沒什麼底蘊,拿捏起來最方便不過。”
“隻要潘氏把這次熬過去了,”太後說,“就能否極泰來。”
既然是八城的田地有問題,那麼薛氏的泉城又能幹淨到哪裡去?薛修卓敢動八城田賬,就是在碰世家的羹,這事情關乎世家往後的利益,田稅查起來絕對要人命。太後要潘藺用梁漼山卡住丹城的豁口,隻要這事情推行不動,把賬務都攪糊了,那就能在朝上對薛修卓發難,轉頭先查他們薛氏的泉城。
太後把手腕上掛著的佛珠摘了,在斜日餘光裡丟到了榻上。她身後的佛堂香煙嫋娜,襯得太後華裳雍容,若非那頭白發,幾乎看不出老態。
第205章 端州
戚竹音給阒都遞了折子, 等到二月才有回音。她在蒼郡的府裡看了, 對躺在床榻上的戚時雨說:“我說打青鼠部,兵部不同意, 太後惦記著軍費, 讓我再等等。可眼下中博都開戰了, 我再等就要錯過良機了。”
戚時雨近來好些了,躺在榻上有點口吃, 講話時手裡得捏著帕子, 說:“你,你急。”
戚竹音歪曲他的意思, 擱了信, 說:“沒錯, 我急,我哪能不急?這賬攤開算,離北兵敗對啟東沒有好處。”
戚時雨這會兒才說完上句:“急……急什麼!”
戚竹音靠著椅背,聽見院裡的姨娘哭哭唧唧地鬧。她昨晚跑了半宿的馬才到, 坐在這裡靠酽茶吊著精神, 晚點還要跑回去, 聽著哭聲就煩,對戚時雨說:“你叫她閉嘴成不成?”
庭院內的姨娘給戚時雨生過兒子,這會兒哭得梨花帶雨,依偎著侍女,朝那屋幽咽地喊:“老爺……我見見老爺也不行?大帥好狠的心哪!”
戚尾杵在檐下,看那姨娘哭得雙眼紅腫, 都快滑到地上去了。他輕嘖一聲,挪動著腳步,背過身面朝牆,聽得頭疼。
戚時雨聽出是哪個姨娘,他中風前最懂憐香惜玉,此刻揪緊了帕子,胸口劇烈起伏著,卯足勁兒喊著:“叫,叫你閉,閉嘴!”說罷喘了會兒,拿帕子掩著口角,朝戚竹音說,“離北,北無……”
“那都多少年前的事兒了,”戚竹音把話給他接過來,“你都一把歲數了,還跟老王爺怄氣?離北戰營的幾個主將都有點意思,早就不是十幾年前的樣子了。”
“那,那蕭既明,還有,有蕭馳野……”戚時雨講話費力,聽得他自個兒都皺眉,努力說順溜,“能打得過阿,阿木爾?你這會兒出兵給人家收拾爛攤子,在太後心裡就,就有嫌疑,回頭仗打完,看阒都怎麼追,追究!”
戚時雨早幾十年是大周女兒的夢中郎,出身顯赫,生得俊朗。永宜年間四大名將,他在啟東成名最早,馮一聖都是他手底下的將領,原本有望封王,誰知蕭方旭突然在落霞關崛起,離北鐵騎硬是擠掉了啟東守備軍的威名,把戚時雨給踩了一輩子。
他們倆沒有仇,就是愛較勁,在阒都打過架。戚時雨看不上蕭方旭的出身,蕭方旭罵過戚時雨繡花枕頭。馮一聖還在的時候,是他們中最年長的,帶著陸平煙使了不少力,才讓啟東和離北做了這麼多年的兄弟。
戚時雨賭著口氣,怎料自己沒嫡子,起初也動過讓戚竹音嫁給蕭既明的念頭,可他就是心裡邊別扭,最終也沒開這個口。
“追究什麼?”戚竹音把刀卸了,“離北要是沒了,中博就沒了;中博要是沒了,丹城也沒了。太後追究誰?她自個兒麼?蕭既明和蕭馳野再不濟也是老王爺的兒子,就憑韓丞那點能耐,到時候能攔得住邊沙騎兵?大伙兒一塊亡國算了。”
戚時雨被她給嗆得直喘。
戚竹音順手倒了杯茶,說:“你歇會兒吧。”
“不!”戚時雨犟起來,孩子似的把帕子扔戚竹音身上,“你個傻女子!跟太後講,講價,好歹帶個爵位再,再去!”
戚竹音沉默少頃,知道戚時雨這是疼她。她擔任啟東五郡兵馬大帥有些年頭了,還是沒爵位傍身,以後傷了殘了,阒都一紙調令就能撤了她。
“好歹生,生有名,死……”戚時雨聲音顫抖起來,“死有位!”
不然百年以後,她戚竹音就是“戚家女”,任憑她戰功赫赫,也留不下正名。
戚竹音捏著茶杯,看了圈上邊的紋路,說:“隻解沙場為國死,何須馬革裹屍還①。我要是真戰死了,你在家裡頭給我把名字刻牢,那也一樣。”她抬起頭,對戚時雨笑了笑,“咱們啟東受制於人,事事都得跟阒都談。太後肯給軍糧,我就不要名了,就那麼回事。”
戚時雨不知是不是年紀大了,突然掉起眼淚,也不讓戚竹音給他擦,垂頭嗚咽著:“你要是個男兒……”
戚竹音把帕子疊起來,擱在床邊。等戚時雨好些了,繼續說:“前頭戰死的兄弟多了去,個個都能留名青史嗎?馮將軍不也沒封爵。我把這事跟你說,是想你心裡有個底,今年是真的要打仗了。年前聽說陳珍身體抱恙,兵部這次沒同意我出兵,也是他力不足,等他退下去,咱們在阒都就沒什麼人了,我擔心軍餉更難要。府裡頭的各項開支,能省則省,你別再讓那枕邊風給吹跑了,這些姨娘要莊子有莊子,要鋪子有鋪子,就是我死了,她們跟你那些兒子也餓不死。”
戚時雨氣道:“我給你的莊子都,都……”
“都填進去啦,”戚竹音想了會兒,安慰道,“倒是有一畝三分地還留著,我娘種花種草用的,沒舍得賣,以後糊口還是行的。”
屋外的姨娘沒聲音了,下午天陰,濃雲蔽空,屋裡又放了垂帷,顯得更加昏暗。戚時雨在榻上看女兒,她削瘦的肩膀襯在微弱的窗光裡,發間戴的是亡妻簪。
戚竹音長得像她娘,氣勢沒有壓過眉眼時,笑起來有些嫵媚,大帥沒有傳聞中那麼英氣。
戚竹音等戚時雨睡下了才離開,她在檐下換鞋,鹿皮靴子蹬進了雪裡,問戚尾:“人呢?”
“大夫人給請走了。”戚尾跟在後邊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