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澤川這會兒打開了茶蓋,在喝茶的空隙裡說:“你對端州的情況很了解。”
這兩個人無縫接替,卻都透露著危險的氣息。霍凌雲掌心皆是汗,他收回輕視,愈發肯定自己沒有來錯。
“蠍子找過翼王,”霍凌雲決定拿出誠意,“在去年十二月的時候,他教唆翼王突襲茶州,掐斷你和啟東的聯系,為此送給了翼王一批火銃。”
沈澤川和蕭馳野在這電光石火間都想到了白蠍子,這些邊沙細作隱藏在大周深處,和阿木爾裡應外合,捅穿了大周的心髒。
去年十二月是離北鐵騎轉攻為守的節點,如果翼王有膽量,聽從蠍子的教唆突襲了茶州,那麼沈澤川就勢必會受到牽制,減少對離北的援助。還有一點,隻要切斷了茶州這條路,戚竹音就得從天妃闕東邊繞行北上,其間必經過樊州境內,到時候蠍子埋伏途中,大帥就有性命之憂。
“他們在盯著戚大帥。”沈澤川看向蕭馳野,未盡之言皆在眼神裡。
哈森圍殺蕭方旭不僅僅是為了打擊離北,還想要借機釣出戚竹音,阿木爾果然對大周了如指掌。
“但是翼王沒有動,他心甘情願地在樊州當個縮頭烏龜,跟著被你用火銃打爆了腦袋,”蕭馳野言語冷峭,“蠍子找你了嗎?”
霍凌雲盯著自己的雙膝,說:“沒有。”
“你撒謊,”沈澤川浮著茶沫,抬起了眼眸,隔著那點嫋娜的熱氣,肯定地說,“你跟蠍子接觸過。”
沈澤川在錦衣衛的時候,先後任職南北鎮撫,待在詔獄的時候不算短。他審人自有一套辦法,就像他曾經誘騙紀雷和奚鴻軒一樣,在談話裡,他擅長借用環境來操縱氣氛。
有時候話不能多講,點到那刻,對方自然就會想到更多。
霍凌雲必須保持清醒,他跪在這裡,再答錯一句話,就可能身首異處。他頂著兩個人的壓力,深深地呼出口氣,像是在勸誡自己冷靜。他已經到了末路,最糟糕的局面就是現在,因此當他再度抬頭時,反而恢復了些許鎮定。
“沒錯,”霍凌雲說,“我早在翼王以前就跟蠍子接觸過。鹹德六年我爹打了勝仗,他派人前來,遊說我爹放棄樊州,並且承諾給我爹爵位,但我爹拒絕了。”
沈澤川微偏頭,眼角的餘紅掩進了逆光的斜影裡,他說:“你說的是‘他’。”
不是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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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凌雲回想起幾年前的夜,那輛來自阒都的馬車帶著封貴重的信。霍慶站在燭光旁打開了它,摸到了其中沉甸甸的承諾。
如果說邊郡是啟東最悽苦的駐地,那麼燈州就是中博最窮的州境,這兩個地方窮得相似,燈州唯一的優勢僅僅是不必像邊郡一樣時刻面對邊沙騎兵的衝擊。中博兵敗案以後,匪患讓霍慶焦頭爛額,他困在這一隅,得不到朝廷的任何幫助。
那封信是霍慶可以擺脫困境的最後機會,但是他沒有接受,最終落得了葬身犬腹的下場。
“是他,”霍凌雲咬緊了這個字眼,“這個人就藏在阒都,能夠許下那樣承諾的人絕非普通人。我爹拒絕賄賂以後受到了彭狗的彈劾,兵部因此不肯提拔我爹,偏信彭狗的謊言,不再給燈州應有的軍費,燈州土匪就是在那個時候死灰復燃。楊裘到樊州和翠情聯手籌建了窯子買賣,把倒賣婦女的營生再次幹了起來,並且借機和洛山的雷常鳴搭上了線。”
連起來了!
沈澤川想起了在敦州查顏氏賬簿時的困惑,邊沙從大周偷走的大批物資為什麼沒有留下痕跡?因為它們根本不在敦、洛、端這條線上,雷常鳴和雷驚蟄從頭到尾都隻是阿木爾設在中博東北方的障眼法。
難怪顏何如在這件事情上底氣十足,他確實沒有碰過這些貨,可是他肯定知情,因為他手裡的行商都跟翠情有過來往。沈澤川結合餘小再說的鹹德六年彭方苗彈劾霍慶的案程,更加確定了猜測。
“貨是從樊州走的,”沈澤川端著茶盞,“他們直接把貨送到了茶石河沿岸,甚至沒有通過敦州。”
“他”一開始想靠爵位賄賂霍慶成為白蠍子,把霍慶手裡的燈州守備軍變成送貨的護衛隊,在被霍慶拒絕以後,“他”又找到了燈州州府彭方苗,彭方苗收下了賄賂,為此猛烈彈劾起了霍慶。
“猶敬,”沈澤川忽然問餘小再,“彭方苗是哪一年下放到燈州的?在此以前是誰的學生?”
餘小再冥思苦想,隻能說:“……記不清了,鹹德四年以後中博疏忽管理,端、敦、樊、燈四州州府都換得勤,隻能記起彈劾的奏折……”
官場如海,光是阒都的大小要職都多如牛毛,地方瑣碎更是復雜,別說中博,就是厥西十三城往下的各個縣丞餘小再都不可能全部記住,更不要提對方是幾年下放、又受過誰的指點這種細枝末節。
要知道在阒都,投遞名帖拜訪高門,隻要主家肯見,能講上幾句話,走出門就能聲稱自己是對方的“學生”,見面必喊老師。況且鹹德年以後花、潘兩黨禍亂朝綱,麾下走狗數不勝數。
“丁桃,”蕭馳野沉默片刻,“你進來。”
丁桃惴惴不安地冒頭,被蕭馳野的神色嚇到了,同手同腳地走進來。室內所有人都看向丁桃,他睜著眼睛,想看沈澤川,又不敢。
蕭馳野不急,他稍微地挪了下手臂,問丁桃:“你還記得‘彭方苗’這個名字嗎?”
丁桃茫然地搖頭。
外邊的喬天涯靈機一動,突然說:“桃子,這個人應該在鹹德四年以後的吏部參考名單裡,你再想想看,花思謙,魏懷古,甚至是潘如貴。”
鹹德四年邊沙騎兵屠城,燈州還剩下的人就是澹臺虎他們,被蕭馳野收編進了禁軍,燈州原先的州府也死在了屠殺裡,彭方苗隻能是鹹德四年以後下派過來的官員。
丁桃除了會寫,記憶力也相當驚人,他家的本子是仿照錦衣衛的聽記,丁桃在跟著父親的時候就耳熟目染。當初在阒都的時候,喬天涯曾經夜訪過離北王府,被丁桃和骨津擋了回去,當時他扔出的暗器丁桃一眼就能說出來歷,讓喬天涯至今記憶猶新。
丁桃把小本子掏出來,在“哗啦啦”的翻頁聲中沉默。
餘小再見狀,也跟著回憶起來,無意識地說:“我們都察院……”
丁桃眼睛倏地一亮,他卡住了紙頁,說:“都察院!是了,都察院啊!公子,”丁桃討賞似的望著沈澤川,“阒都行刺案!當時錦衣衛旁佐都察院要查主子,那會兒有個姓傅的,就是他!”
傅林葉。
沈澤川當然記得行刺案,他在那次查案中覺察到了泉城絲的問題,當時推諉搜查離北王府要務的正是擔任右都御史的傅林葉。
餘小再猛地拍了把大腿,甚至站了起來。他被自己給氣笑了,跟丁桃兩個對著嘿嘿嘿直樂,說:“那我也想起來了,府君,傅林葉在行刺案以前,大伙兒都以為他是寒門官嘛!就是因為傅林葉,當時可害苦了二爺。他這個龜孫哦,早跟魏懷古搞到一起了噻!”
鹹德四年以後是世家跟寒門的角逐,當時花思謙統領內閣,又有太後和潘如貴相助,海良宜隻能靠著都察院參評來阻礙花、潘黨內的爪牙橫行到地方,傅林葉那會兒裝得人模狗樣,在海良宜等寒門官員對戶部參考名單的斟酌上有相當大的影響力。
“如果是傅林葉把彭方苗放到了燈州,”沈澤川停頓須臾,“那魏懷古乃至奚鴻軒都有可能是‘他’。”
第203章 松玉
霍凌雲顯然不知道“他”究竟是誰, 否則在開口的那一刻就能說出姓名, 然而不論是魏懷古還是奚鴻軒,他們都已經死了。
“在鹹德六年的時候隻有花、潘黨能夠對霍慶做出給予爵位的承諾, ”姚溫玉雙指摸著貓兒的後頸, “那會兒奚鴻軒尚未入朝, 魏懷古也遠遠沒有這個能力,府君為何會猜這兩個人?”
“爵位, ”蕭馳野把這兩個字念得重, “順著這個承諾往上走,甚至不用猜都能列舉出那幾個人, 這跟沒遮掩一樣。”
“按照後來彭方苗的官途推測, 爵位這句承諾很可能隻是種偽裝, 真正拿來賄賂人的是其他東西。”孔嶺被蠍子攪出了半身冷汗,“雖然鹹德八年以前的戶部尚書是錢謹,但從鹹德元年開始真正拿捏戶部的還是魏懷古啊。”
錢謹在南林獵場謀反案中和花思謙一起被革掉了,大周的錢鑰匙仍然沒有落到海良宜的手中, 魏懷古緊跟著就站了出來, 擔任戶部尚書跟海良宜繼續周旋。直到魏懷古在離北軍糧案中下獄時, 世家在鹹德年間鯨吞國庫造成空虧牽連中博兵敗的事情才浮出了水面。
這是錯綜復雜的網,牽扯進來的線不僅有阒都官員,甚至涵蓋著大周各個地方官員。試想一下,如果“他”用相同的辦法在厥西及啟東都埋下了暗子,那麼現在究竟有多少人是蠍子?
“不寒而慄,”孔嶺忍不住說, “這簡直……”
簡直把大周內部蝕空了!
“不要慌,”沈澤川環視幾位先生,他用平靜的語氣拂掉了彌漫起來的焦慮,“線頭太多就容易露出馬腳,再精明的算計也要受束於凡人之軀,操縱這樣的局費時費力,人太多反而會壞事。”
厥西、啟東都跟中博不一樣,中博是疏於管制的結果,厥西有江青山,他跟薛修卓追查空虧幹的都是阻撓世家和蠍子的事情。啟東有戚竹音,大帥總理全境麾下有自己的班底,在政務上還有戚時雨協助,絕不會跟蠍子沆瀣一氣。但沈澤川在這一刻篤定了,對邊郡軍糧做手腳的人就是藏在阒都裡白蠍子,這隻蠍子根本不是想要逼反陸廣白,而是想要逼死陸廣白。
蕭馳野卻在此刻再度盯住了霍凌雲,說:“既然火銃是蠍子送給翼王的東西,那麼又是誰教的你?”
火銃不是刀劍,出身燈州的霍凌雲在此以前根本沒有接觸它們的機會,想要熟練的使用就得經過訓練。蕭馳野在阒都摸過火銃,對此了如指掌。先不論翼王自己會不會用,他如果知道霍凌雲會用,就不會毫無防備地把霍凌雲放在身邊。
霍凌雲抿緊了唇線,在那寂靜裡,神色肅然,過了片刻,才說:“方老十。”
這也是方老十肯跟霍凌雲聯手幹掉翼王的原因之一,他學習使用火銃的速度非常快,又能在翼王身邊行動,還能套到錢庫的消息,時刻盯著翼王的動向。
“敦州被收復以後,楊裘和方老十就開始坐立不安,”霍凌雲繼續說,“等到茨州跟離北、啟東達成協議,樊、燈兩州就已經面臨著被討伐的局面,他們怕翼王頂不住威脅開門投降,所以想要先動手做掉他,把錢庫騰空。”
霍凌雲靠錢庫為誘餌,燒死了楊裘和方老十,現在這筆錢就在他手裡,隻有他知道在哪裡,這也是他敢跟沈澤川和蕭馳野談的底氣所在。
霍凌雲目光轉動在沈澤川和蕭馳野之間,說:“我能用火銃,可以教離北鐵騎和茨州守備軍。”他看向蕭馳野,“你二月要打端州,可以把我換成先鋒隊,我能帶領燈州剩餘的守備軍。”
在邊上跪了半晌的費盛當即變色,他緩了須臾,才說:“原本輪不到我費老十在主子面前插嘴,但事關端州和二爺的安危,我不得不說幾句。此人不清不白,放在二爺和主子的身邊都不合適。二爺也不缺將,何況這次跟著的還有尹老。”
費盛是真的上心了,他對霍凌雲的忌憚不是沒由來。樊州分明是尹昌打下的!要不是這霍凌雲在其中搗鬼,尹昌不至於挨罵。現在好了,尹昌是打下了樊州,結果又被霍凌雲佔了大頭,看起來倒像是因為霍凌雲縱火才能打下來的。
不僅如此,費盛覺得霍凌雲既能忍又敢狠,下手的時候幹淨利落,睚眦必報的程度直逼沈澤川。這樣的人既有能耐又有心機,讓霍凌雲待在沈澤川身邊就是在威脅費盛,費盛根本不想給他出頭的機會。
費盛清楚門道,也知道自己的機會在哪裡,他現在敢出言插話,就是摸準了蕭馳野不喜霍凌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