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凌雲攥著把泛黃的紙,那都是翼王張貼在衙門外的告示。他點燃了這些鬼話,在雀躍的火光裡,對楊裘厭惡地說:“去死吧。”
火龍遽然蹿出,狂浪般地席卷著錢庫大院。箱子裡不僅有石頭,還有易燃的雜草。那浪花吞沒了所有人,楊裘和方老十掙扎在其中,他們翻滾著,在慘叫裡惡毒地咒罵霍凌雲。
霍凌雲注視著這場大火,像是晚到的爆竹,皮肉炸裂的聲音讓他痛快,他在糊焦的氣味裡放聲大笑,一雙眼同樣熬得通紅。
燒!
燒死這些渣滓,權勢都是狗屁,他隻想要這些人償命!從翼王到翠情,從楊裘到方老十,一個都別想跑!
無路可逃的土匪們用雙臂捶著牆面,在大火裡哀號。他們翻滾時沾著火油,被烈火撕扯著頭發,燒得面目全非。火勢衝出錢庫大院,沿著屋檐一路燒起來,把整個樊州都點燃了。
“誰在縱火?”尹昌拎著總旗的人頭,急得跳腳,“燒完了還得府君貼錢!”
費盛擦拭著血跡,看向火光衝天的地方,說:“內讧啊……”
城門都破了,也沒人支援。守城的樊州兵心不在焉,把箭射得疲軟,一看總旗死了,連像樣的抵抗也沒做。
費盛回過神,衝後邊的錦衣衛打了個眼色,示意他們搜羅全城,把火銃全部繳獲。
尹昌在罵人的闲暇犯了酒癮,打完仗要喝兩盅。他空著的手抓耳撓腮,把熱乎的頭遞給費盛,送禮似的,說:“你收著,收著。”
費盛閃身避著血,說:“您老帶著他幹嗎呀!”
尹昌寶貝似的,嘿嘿笑道:“回去給府君,記功呢。”
費盛一想到那場景,就頭皮發麻。沈澤川坐前堂的時候一身白,這東西血淋淋地推過去,濺到府君折扇上就得死。他趕緊接過來,趁尹昌喝酒的時候塞給小兵,打發人拿出去埋掉了。
* * *
茨州守備軍果真凱旋,周桂在城門口設酒接風,給這些新兵也鼓鼓勁,讓廚子燒肉燒魚,先讓他們吃了個飽。兵停在門口,主將要進來見府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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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昌今日酒都沒敢喝,跟著費盛進了府。書齋敞著門,孔嶺等人都站在階前等,見他們進來,立即來迎。
“尹老,”孔嶺對尹昌笑道,“寶刀不老!”
尹昌跟他熟,探著頭望裡邊,小聲說:“府君在裡頭?”
“就等著你呢。”孔嶺引著他們上階,知道尹昌見到官就腿軟,專門對他說,“這次出戰,尹老是府君親點的,這份情誼,無需我再多言。府君一會兒問你什麼你就答什麼,放寬心就是了。”
費盛在側旁應道:“我給尹老抬著,不讓他在府君面前栽跟頭。”
他們不說便罷了,一說尹昌現在就腿軟。他慌不迭地扶著臺階,在“哎喲”聲中自己又爬起來,追著孔嶺問:“府君問啥呀?我要是答不上來怎麼辦!”
孔嶺回頭正欲作答,就被尹昌兩個月沒洗的味道給衝得頭暈眼花,硬是沒接上話。他適才站在風口上迎人,沒留神這味,這會兒都到了簾子跟前,再退後也來不及了。
孔嶺看費盛一眼。
怎麼沒提醒尹老洗個澡呢!
費盛這口氣堵在胸口,想說我讓他洗他不肯啊。賊老頭借口還多得很,什麼冬天冷,要行兵打仗,髒了才厚實,汙垢積著可暖和了,睡覺不凍腳。
簾子已經掀起來了,孔嶺隻能進門。尹昌習慣性地抬腳跨門檻,抬起來才發現這門口沒檻。姚溫玉坐四輪車,沈澤川早讓人把內外的門檻都扒了。他輕輕地把腳擱在裡邊,挪進去了。
沈澤川見過尹昌,但是那隔得老遠。先前守備軍沒重建,打洛山土匪都是禁軍的事,後來守備軍招募的時候,沈澤川又連續出門,兩個人勉強算是認得。
沈澤川今日常服罩寬袍,白得不染纖塵,做主位上看著尹昌進來。
孔嶺說:“府君,這就是——”
孔嶺話還沒有講完,尹昌已經跪在了地上。老頭衝著沈澤川的位置一頓“咚咚咚”地磕。費盛心道完了,跟著跪下去,磕完頭就趕著去扶尹昌。後邊的幕僚哪知道什麼情況,人都在進門,看前邊跪了,以為府君在發怒,隨著跪了一片。
這堂內的氣氛古怪,疑似發怒的府君捏著折扇,準備說的話都被他們磕回去了,坐著不是,站起來也不是。
姚溫玉反應快,從四輪車上俯身,對跟前的尹昌溫聲說:“尹老出戰九死一生,見了府君自然心緒難平。但今日凱旋是好事,不宜傷情。”
姚溫玉的話從側面誇得是沈澤川擇將明智,讓老將感激淋涕,順道告訴後邊的幕僚們,這對主從感情深篤,好著呢。
沈澤川這才找著話,說:“行軍辛苦,費盛,快扶尹老起來吧。先生們也起來,照常坐。”
費盛把尹昌扶起來,尹昌哪敢看沈澤川,拿出打仗的謹慎,連大氣都不敢出。
孔嶺哭笑不得,原本挺輕松的氣氛,讓尹昌這麼一跪,跪得大伙兒都不便再嬉笑。
好在沈澤川把控著堂內氛圍,放低了聲音,比平時更溫柔。他不著急,先問了尹昌行軍時的吃穿如何,又問了返程時的天氣,幾番問答以後,尹昌的答話就順溜多了。
沈澤川這才切入正題。
費盛原先還想藏,可尹昌的味太大了。老頭兩個月沒洗也沒啥,可他們從戰場上下來,一身新沾的血臭,這會兒被堂內的熱氣全給焐出來了。
餘小再坐在孔嶺的下邊,聽著問答,忽然聞見股味。他分神琢磨著味,覺得這味既像餿飯拌臭腳,又像泔水泡鹹魚,簡直聞所未聞,獨樹一幟。這味還力道奇猛,不到片刻就佔據了滿堂,並且後勁十足,讓嗅覺靈敏的費盛快昏過去了。
沈澤川全程面不改色。
誰都能掩袖,唯獨沈澤川不能。尹昌是給他打仗的,他如果在這會兒露出嫌棄之色,傷的是老頭的心。況且給尹昌的賞,在明面上沒有那麼豐厚,先前的一敗也是要算的,沈澤川再掩鼻,下邊的人就敢輕慢尹昌。
尹昌不知道周圍什麼滋味,給沈澤川說樊州火銃的時候手舞足蹈,越講越高興。
蕭馳野來得晚,他這幾日都住在北原校場,聽說尹昌回來了,專門趕來見見這老頭。蕭馳野到了檐下,免了通報。
骨津正給蕭馳野褪氅衣,忽然動了動鼻子,露出驚悚的神色。蕭馳野瞟見骨津變色,納悶地問:“怎麼了?”
骨津還沒答話,就聽見堂內“哐當”一聲,接著餘小再急道:“這咋子暈咯!”
費盛聽著蕭馳野到了,怕蕭馳野進門也聞著味,這跟前坐的可是沈澤川,被燻出什麼事他擔待不起。尹昌打了勝仗,大家鐵定不會責怪老頭,那就隻能跟他費老十算賬,誰讓他是隨軍哪!周圍都快招架不住了,費盛真是冤死了,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自己先倒下去,栽到沈澤川跟前裝死。
沈澤川立刻抬起折扇,拿出指揮千軍萬馬的氣勢,鎮定地說:“快扶到偏廳去,請大夫來看看。尹老奔波勞累,成峰,趕緊派人為尹老備熱水,待尹老沐浴休息後再開宴。”
尹昌一聽要洗澡,急得差點跳起來,說:“府君,我不——”
蕭馳野在外頭喊了聲:“喬天涯。”
“得嘞,”喬天涯彎腰進去,直接把尹昌扛起來,在老頭掙扎中哈哈笑,“尹老,過年好啊,該洗了!”
堂內的諸位先生如釋重負,不需要沈澤川說話,連忙站起來開窗戶。涼風一衝,眾人頓時清新拂面,不約而同地深呼吸。
第200章 酒宴
誰曾想尹昌的澡洗了將近兩個時辰, 等得書齋內的先生們飢腸轆轆。餘小再眼瞅著桌案上的糕點, 肚子直叫。
“猶敬,”沈澤川從茨州要務裡抽身, 說, “二月用兵端州, 敦州就是補給營。澹臺虎在那頭對衙門事宜不了解,你還得再去看著。我給你巡察之權, 有事可以直接稟報到我的案頭, 不需要再轉呈驛站。”
餘小再是都察院御史,算是岑愈的學生, 早年做過巡察御史, 經常外勤地方, 對衙門裡的門門道道都很熟悉。如今重建敦州,派過去的要職胥吏都是由茨州擇出來的新人,用起來不放心。沈澤川沒有把餘小再留在敦州做監察道,而是給他巡察直報的權力。雖然餘小再還沒有明確的官職, 但他的分量很重, 這就相當於中博目前的臬臺, 手裡捏著中博各州各道的吏治考核。
餘小再連忙收回目光,起身朝沈澤川行禮。
“敦州新建不久,”蕭馳野坐在沈澤川旁邊,對餘小再說,“澹臺虎是武職,原本不該插手衙門案務, 但如今各州缺人,就暫且沒了避諱。他在這方面稍顯遲鈍,大事上得靠你多多提點。”
澹臺虎是蕭馳野的心腹,下放到敦州是為了填補中博空缺的將職,讓他守敦州實際上算是委屈了,有著這層關系,敦州衙門裡沒人敢逆著澹臺虎,蕭馳野這句話就是給餘小再撐腰。餘小再現在有了沈澤川巡察直稟的委任,又有了蕭馳野這句話,走敦州就不怕任何人,往後下到其他州也有足夠的底氣。
餘小再喜上眉梢,又不好站在這裡流露太過,忍著高興,對他們倆人再次行禮,說:“下官必定全力以赴,不負府君和二爺的垂天之恩。”
餘小再答得響亮,肚子也答得響亮,兩方一唱一和,震得書齋內鴉雀無聲。
“今夜是守備軍的慶功宴,”沈澤川看天色都暗了,“我就不拘著諸位先生了,開席吧。”
席就設在偏廳,原本沈澤川是主座,但蕭馳野回來了,尹昌也沒有到場,他就稍坐了片刻,意思到了就退了。在座的多是幕僚,沈澤川在的時候也不敢飲酒放肆,府君退了更自在些。
喬天涯不在,沒人盯著,姚溫玉卻不過先生們的盛情,就跟著飲了幾杯酒。等到喬天涯回來時,元琢已經微醺了,正靠椅子上跟孔嶺和高仲雄談笑。
喬天涯看他難得放松,就沒跨進門,擱了門簾,在檐下陪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