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裘心想這霍凌雲就是個繡花枕頭,頂個屁用。他面上還笑著,說:“那是,霍兄弟出身名門,他一個鄉野老兒算個幾把。我吧,就是為糧食發愁,別的不操心。照這麼消耗下去,咱們就是擊退了茨州守備軍,也撐不到開春。”
“那你想怎麼著,”方老十諷刺道,“聽您高見。”
楊裘翻他個白眼,看向霍凌雲,說:“顏何如在敦州還有鋪子,咱們拿翼王的家底跟他換糧食,他是認錢不認人的主,鐵定會幫這個忙。隻要撐過這個冬天,霍兄弟就能坐穩翼王的位置,到時候咱們招兵買馬都來得及。”
方老十在這聽楊裘閉眼胡吹,卻沒有開口提醒霍凌雲。他是好霍凌雲這口,但他在衙門裡看到了翼王被狗啃得沒個人樣的屍體,不禁生出了唇亡齒寒之感。
霍凌雲這半年都待在翼王跟前,對外邊的局勢不了解,像是信了楊裘的話,說:“可是如今守備軍圍城,咱們怎麼跟顏何如的鋪子做這筆生意?”
“敦州那片我的人最熟悉,六耳的眼睛我也能用,”楊裘跟翠情有點貓膩,以往翠情去敦州做生意,他也跟著混過幾回,“霍兄弟若是肯信我,我就替你跑這一趟。”
方老十當即變臉,說:“你算得好啊!”
他們咬死了對方,都不肯讓步。翼王的錢就是日後的保命錢,誰都不肯分給別人,為此僵持在這裡,把氣氛攪得沉重。
楊裘的話都被方老十堵死了,他坐在這裡越發焦躁,擔心霍凌雲扛不住茨州守備軍,索性心一橫,就想在今夜殺人搶錢。
* * *
城牆上的樊州兵正貼著牆角撒尿,突然聽見下邊傳來幾聲口哨。他系著褲子,沒敢直接探頭出去,而是從牆垛中間往下瞟。野地裡燃起了篝火,茨州守備軍頂著盾牌在城前列陣,卻沒有響起出戰的號角聲。
尹昌立在最前方,灌了幾口酒,喊道:“翼王在不在?喊他上城牆,咱們談談嘛!”
樊州兵昨夜被尖刀捅穿的滋味還在,尹昌追趕他們時就像個老瘋子,到現在餘威仍存。樊州總旗是個土匪,跟著楊裘混的,霍凌雲特地把他放到這裡。他趴牆垛上衝尹昌吐口水,說:“談你媽個蛋,休想騙老子們出城。”
尹昌不甘示弱,罵道:“樊州境內皆你媽的是軟蛋,縮頭的孬種給爺爺我舔屁股都不配!呸,小癟三!還打個逑的仗,趁早滾下來給咱們府君提鞋。”
尹昌年少的時候混跡市井,汙言穢語隨口就來,站在這裡喝酒助興,能罵個三天三夜不重樣。他用詞粗鄙,罵到痛快的地方,帶著守備軍一起嘁聲,高興得像是過年了。
總旗跟著楊裘在燈州威風慣了,到樊州翼王都對他客客氣氣,昨晚在野地裡被尹昌遛了一圈,又捅了屁股,這會兒積著怨,撐著牆垛破口大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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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旗一還口,尹昌就揮手,慫恿著背後的茨州守備軍連吼帶唱地回罵。總旗氣勢上壓不過,聲音被他們給蓋掉了,怒火直蹿,氣得砸牆,對左右道:“射他!”
樊州兵“唰”地架起弓,下邊的茨州守備軍立刻就跑。他們配備著盾牌,在“叮叮當當”的幾支落箭邊跑邊罵,待出了樊州兵的射程範圍,就站在那條線上,齊聲衝牆頭噓聲。
尹昌跳進線內,舉起雙手,讓後邊的號角吹起來,老頭紅光滿面地喊:“樊州哪——”
茨州守備軍齊聲道:“盡他媽是軟蛋!”
尹昌又喊:“翼王诶——”
茨州守備軍接道:“就他媽是條賴狗!”
樊州的箭射不到,大小軍士都趴在牆垛上,七嘴八舌地回罵,可惜效果甚微。尹昌還給守備軍編了調子,他們站在這裡吼得震耳欲聾。
總旗半個身子都探出去了,被罵得面色鐵青,隔空咆哮:“老匹夫喊個逑!老子要割了你們的爛舌頭!”
“來來來,”尹昌像是喝高了,踩著雪,原地轉圈圈,拍著手說,“你要是不來,老頭就把你認作閨女,閨女嘿!”他捏著手指,扭身回看牆上的總旗,掐著嗓子,學道,“老子要割了你們的爛舌頭,還要撕了你們的臉皮子!”
尹昌一把年紀,臉上的褶子都能掐出花了,學起女人卻惟妙惟肖,把那神韻把握了八分,跺得腳下冰碴子亂跳。
總旗臉上青白陣陣。
樊州兵組成復雜,根本不能算是兵,死對頭都被編在了一起,這會看總旗受辱,指不定都在背地裡嘲笑他。
總旗何時受過這等奇恥大辱,他一把推開旁邊的兵,說:“備馬!”
士兵急追在後,說:“霍——”
“霍個幾把,”總旗猛地拽起士兵,惡聲說,“老子是楊大當家的把頭,在燈州殺守備軍的時候霍凌雲還在尿褲子,他也配指揮老子?拿火銃!”
昨晚尹昌被火銃打得抱頭鼠竄的模樣總旗還記憶猶新,他們在尹昌的分割下死了近半,今夜背靠樊州城,底氣比昨夜更足。大不了再退回來就是了,怕個鳥!反正他們有馬,撤回城下就上弓箭,尹昌敢追就是個死。
尹昌拎了拎褲腿,老頭回手摸到自己的刀柄。他沒了嬉笑,渾濁的雙眼靜得像是這片夜空。他調整著呼吸,這是他自己鑽研出的辦法,隻要臨戰前平復下呼吸,就能站穩。
這世間有天賦絕倫的將領,他們年輕,不僅志向遠大,還璀璨奪目。但是也有一種將領,這一生都沒有揚名的時刻,他們永遠背對蒼穹,眼裡隻有自己腳下的方寸土地。
尹昌很老了。
城門打開的那一刻,尹昌再次感受到了身軀裡奔湧的戰意,那是他燃燒至今的欲望。他看不到朝他襲來的蒼老,他還是這樣年輕,澎湃起的熱血使得他拔刀的速度根本沒有變慢。
贏一場!
即便他不是名將。
第199章 凱旋
楊裘出了衙門, 站在檐下瞧見避風處的百姓, 他晦氣地啐了口唾沫,拿腳碾了, 對左右的人說:“都是死人?霍凌雲不曉事, 你們也不懂?窮鬼都是髒病, 回頭染到衙門裡,哭都來不及!”
後邊的人誠惶誠恐地應著, 連忙過去呵斥驅趕。
楊裘上了馬車, 閉目養神,回想起衙門內的談話就一肚子火。馬車走到半途, 下屬忽然隔著門簾說:“大當家, 來信了!”
楊裘睜開眼, 說:“你講。”
“方老十壓根沒回宅子,”下屬說,“他耍了個花槍,把隨行的眼線甩掉了, 換了個車直奔錢庫去了!”
楊裘當即扯開車簾, 瞪著眼定了片刻, 唯恐自己失了先機,遂道:“快,召集人手!”
不到半個時辰,下屬又回報說茨州守備軍攻城了。總旗手持火銃衝出去,還沒到守備軍跟前,就被埋伏已久的錦衣衛幹脆利落地絞斷了脖子。城門在突變間來不及關上, 這會兒城頭上的旗幟都被點燃了。
楊裘聽聞噩耗,面色煞白。他扒著車門往城牆處看,見那青紫雲團間果真燃起了熊熊烈火。
楊裘帶來的四千人填了一半在牆頭上,他最開始為了拿捏霍凌雲,把手底下的猛員也安排在那裡,誰知道就這麼輕易地被守備軍給殺掉了。
楊裘驟然大怒:“他腦子有病啊!守個鳥的城,這他媽又不是老子的城!帶著刀直接去錢庫,遇見方老十這條賴狗就給我往死裡砍!財寶裝完箱就走!”
城內的街頭腳步聲凌亂,土匪的靴子踏著雪漿,濺在褲腿上,讓汙跡爬滿了袍角。哨聲混淆在一起,幾家撞頭的時候誰也分不清是誰,二話不說先拔刀把對方砍翻在地。血一灘灘的凝在雪地裡,土匪們為了錢庫全部急紅眼了。
楊裘衝進錢庫的時候看那箱子層層積累,他撬開最近的一箱,裡邊都是黃燦燦的金子。楊裘立刻挪不動腳了,往懷裡扒了好幾下,喜極而泣:“翼王果真有錢!”
沈澤川鎖住了中博西北,楊裘憋死了,可是他現在有了金子,就是砸也能從沈澤川的包圍圈裡砸出條縫。
“快搬,”楊裘死死盯著懷裡的金子,“全部搬上車!”
楊裘的馬車都停在錢庫大院裡,箱子太多,又沉得厲害,搬到一半,楊裘的車隊就已經吃不下了。但是他不肯就此作罷,讓下屬出去搶車。
方老十才到,下了馬車就急了,揮著手帕喊:“給我堵死他,別讓他走!”
錢庫的門窄,好些土匪貪財,在裡邊搬的時候就把金子往身上藏,被楊裘發現就是一刀。他已經瘋了,容不得任何人跟他搶。這邊正搬著,方老十的馬車隊就從後邊進去,兩方馬車頓時亂在一起,把院門徹底給堵死了。
方老十帶人踩著馬車一路跳進去,看見楊裘的人就砍。楊裘的下屬都擠在馬車的空隙裡,手上被箱子給佔滿了,連還手的機會也沒有,刀一過身馬上倒地。
方老十罵道:“賊老狗!還錢!”
楊裘抹著臉上的血水,踹開錢庫的門,拎著刀衝出去砍人。他們在這逼仄的縫隙裡殺成一片,血把箱子都染成得烏紅。後邊的馬車還在擠,把裡邊沒裝穩的箱子撞翻了,掉出一地的石頭。
“石頭,”不知是誰先喊起來,“這他媽怎麼是石頭!”
楊裘和方老十同時罷手,看那地上滾的可不就是石頭!楊裘慌了,他顧不得殺人,轉身撲向馬車,砸開箱子,看見裡邊又是石頭。這十幾輛馬車上隻有幾箱金子,其餘的全是石頭。楊裘在那開箱聲裡雙腿發軟,他扶著馬車,眼睛紅得要滴血了。
方老十慌張地四下張望,說:“中計了!”
院門口的馬車霍然動起來,被人跺進了門內,跟著院門“砰”地關死了。四面牆頭上“哗啦”一聲,傾瀉著水。挨得近的土匪聞了聞,隨即色變,恐慌道:“火油!”
“撞門,”方老十扒著馬車,往院門口擠,高喊著,“快撞門!”
霍凌雲踩著牆頭的積雪,夜裡冷,他雙手凍得發青。
楊裘聽見了打火石的聲音,他暴喝著:“狗娘養的霍凌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