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柳兒……」背後的季淮安突然出聲,嗫嚅道,「以後……以後還能找你一起喝酒打架嗎?」
心口一陣酸脹。
我愣了愣,沒回頭,擺擺手。
「看心情吧。」
12
剛才還是晴空萬裡,轉眼就下起了暴雨。
遠近屋舍,漸失輪廓,消弭為無形。
雨滴撲在臉上,冰冰涼。
視線模糊,分不清是雨還是淚。
頭頂的雨聲,忽然停了。
我抬頭望去,一把青竹傘在頭頂散開。
順著傘柄往下,是顧雲錚幽深如海的目光。
「顧大人。」我抽了抽鼻子,「你是來看我笑話的嗎?」
他沒說話,隻靜靜低頭看著我。
濃長的睫毛上墜著亮亮的雨珠。
那他是來做什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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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茫然看著他。
他牽起我的衣袖,輕聲道:「走吧,我送你回家。」
來不及思考發生了什麼,我身不由己被他拉著往前走。
嘖!
顧大人的側顏真好看。
縱然還在悲傷中,我依然改不了愛看美色的本性。
顧雲錚的聲音,在雨聲中輕輕響起:
「江娘子,你再這麼盯著我看,我要吃不消了。」
13
顧雲錚不僅長得帥,還是個難得的好官。
他上任以來,平山匪,斷疑案,興農桑,修學堂。
又與蠻子締定互市條約。
邊境呈現難得的繁榮氣象。
這樣的人,我嘴上不說,暗地裡卻是對他多一分敬重。
有人卻不這樣認為。
那日,我正在胡大嬸家的湯餅店用早飯。
胡大嬸家的湯餅,乃平安縣一絕。
色白湯清,味道濃鬱。
面條有韌勁,配上五花三層的豚肉,再澆上一勺茱萸醬。
嘖嘖,那真是夠香,夠味道。
「顧大人,裡邊請。」
遠遠瞧見胡嬸招呼顧雲錚在中庭坐下。
旁邊坐著的食客驀地站起,拍了拍顧雲錚的肩膀。
我眼尖,一眼看見那人拿刀抵住顧雲錚的後腰。
14
綁架!
我渾身血液衝上顱頂。
瞪大眼睛,嘴裡的面條忘了往回嗍。
顧雲錚倒是不慌不忙。
他隻僵硬片刻,便狀若無事地環顧四周。
看到我見鬼的表情,用眼神示意我不要聲張。
我默然點頭。
嗖一下!
把面條吸溜進去。
又一口悶幹面湯,用袖子一抹嘴。
「胡嬸,結賬!」
我大聲喊著,腳步往外走。
餘光瞥見,那伙賊人劫持著顧雲錚,也在一步一步往外走。
經過顧雲錚身邊時,我腳下一個踉跄。
將那持刀的賊人撲倒在地。
又騰出右手一推。
將顧雲錚推出一丈遠。
「快來人啊,鄉親們,這裡有人要綁架顧大人!」
我大聲尖叫。
同時,雙拳如沙包,疾風驟雨般砸向身下的持刀賊人。
終於輪到我京城第一女霸王大顯身手了!
賊人猝不及防,被我打得狀如豬頭。
店裡的伙計、食客聞言,紛紛湧來。
頃刻之間將顧雲錚團團圍住,護在身後。
店外,平安縣百姓如潮湧進,各自抄著家伙什。
「誰?誰敢動我們顧大人?」
胡嬸拿著鍋鏟,氣勢洶洶站在最前頭。
指著那伙被包圍住驚慌失色的賊人:
「就是他們!鄉親們,給我打!」
15
縣衙的劉捕頭聽聞大人差點被劫持。
腳步匆匆就往縣衙趕。
還沒到門口,就聽見女子的嬌聲埋怨。
「哎呀,疼!大人你輕點!」
憨厚的劉捕頭立時停住腳。
臉上又驚又疑。
他撓撓後腦勺。
想不到大人竟有如此愛好。
一時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唔,大人,疼!輕點!」
我疼得倒抽冷氣,額頭沁出細汗。
也是大意了。
那賊人本已經被我打趴下。
誰承想,他突然身形暴起,抓過之前掉落的尖刀,向我揮來。
「小心!」
顧雲錚大駭,卻被圍在人群中過不來。
饒是我反應靈敏,側身閃過,用手背一擋那刀。
鮮血湧出,疼得我直叫喚。
顧雲錚輕握著我的手,給我上藥。
瞧著我龇牙咧嘴的模樣,他瞪我一眼:
「還沒上藥就喊疼,現在知道疼了。你一個姑娘家,打架怎麼那麼勇?」
「我……」
我噎了下,氣得把頭扭過去。
不滿地嘀咕道:「小爺我這麼拼命,是為了救誰呀?」
好心當成驢肝肺。
顧雲錚那邊久久沒有動靜。
我忍不住回頭看他。
他輕輕握著我的手,擰著眉,額間皺成了一座小山。
「你忍著點,很快就好。」
他的聲音忽然放軟,莫名令人安心。
我剛才的一點氣性驟然就消了。
他取出藥酒,把紗布蘸湿了,很輕、很輕地點在我的傷口上。
再慢慢塗上一層厚厚的藥。
那專心致志的模樣,仿佛此刻握在他手心裡的不是我的手,而是什麼稀世之寶。
我有些發愣,痴痴地看著他。
顧雲錚抬眼看我。
「疼嗎?」他柔聲問。
我一個激靈,恍然回神,猛搖頭:「不疼。」
顧雲錚還是怕我疼,邊上藥邊時不時抬頭看我。
他一看我,我就對著他淺淺一笑。
嘶——
門口的劉捕頭用手緊緊捂住嘴巴。
悄悄轉身,躡手躡腳離開。
16
藥都塗好了。
我的手還握在顧雲錚手裡。
他的手很溫暖幹燥,跟他的人不一樣。
「大人……」
我忍不住小聲提醒。
顧雲錚置若罔聞,隻低頭看我的手。
我的手長得還不錯,骨節勻稱,纖細而柔美。
一看就是精心養護著的。
此刻被紗布包扎著,也不知道會不會留下醜陋的疤痕。
「大……大人。」我罕見地紅了臉,「你能……把我的手放開了嗎?」
語氣僵硬,完全不像平時的我。
「哦!」
顧雲錚回神,後知後覺,被燙到似的松手。
一時間,我們都不知如何是好,各自尷尬扭頭看向別處。
空氣中緩緩流動著某種奇怪的氛圍。
縣衙後院種著玉蘭花。
風吹過,暗香襲人。
寂靜中,我聽到我倆不約而同呼出一口長氣。
呼~
我愕然回頭,見他也剛好望過來。
撲哧一聲。
我倆不約而同又笑出聲來,撓了撓頭。
走出縣衙,我抖著手龇牙咧嘴叫喚——
好疼啊!
誰說不疼的?
美色誤我啊!
17
錢家大閨女進山採菌子,一夜未歸。
「大人,你怎麼在這?」
我瘸著腳,一跳一跳。
忽然看到從山林裡走出的顧雲錚,瞪大了眼睛。
街坊鄉鄰全都上了山,幫著錢家找閨女。
我剛不小心在山裡跌了一跤。
頭發跌散了,臉上沾滿泥巴,渾身湿漉漉的,腳也崴了。
要多狼狽有多狼狽。
「錢家閨女找到了,她迷路了,在山洞裡過了一夜。大家一集合,發現少了你。」顧雲錚神色淡淡。
我眼睛一亮。
「大人,是專門來找我的!」
「嗯。」
他神色有些不自然,到底還是點了點頭,蹲下身子道:「上來吧。」
「幹……幹什麼?」我單腳踉跄跳著往後退。
他回頭,皺了皺眉:「上來,我背你下山,待會兒天黑了,路就不好走了。」
我:「……」
細雨蒙蒙。
打湿林間的松針,綠得發亮。
我順手摘了個松果,嘎吱嘎吱地咬。
顧雲錚的背,寬闊又溫暖,像我阿爹,我感覺很安心。
「顧大人,我重不重?」
「不重。」
「顧大人,今年多大了?」
「二十有三。」
「顧大人,喜歡什麼樣的女子?」
顧雲錚的腳步頓了下,他把我往上推了推,沒說話。
可我發現,他的耳珠紅得滴血。
我咯咯咯笑起來:「顧大人,你可真可愛。」
18
邊境平安縣,破天荒地來了八架富麗華貴的車輦。
他們是來接我的。
對外稱,我是京中貴人失散多年的親生女兒。
臨行前,街坊鄰居圍著我,給我送行。
胡家大嬸塞給我一籃子雞蛋:「江娘子,想不到你竟是個貴人命。到了京師,要捎信報平安啊。」
李大爺照舊捋了捋胡須:「一路順風,順風哈。」
錢家閨女眼裡包著淚:「江姐姐,有空回來看我們,別忘了我們啊。」
我鼻頭一酸,差點沒忍住。
隻一個勁朝大家豪邁地揮手:「別送了,別送了,都回吧。」
人群中,唯顧雲錚一人,站在一旁,不言不語。
身影蕭索。
看上去有點……落寞。
「顧大人。」
我跳下馬車。
一蹦蹦到他眼前。
顧雲錚有些錯愕地看著我:「江娘子……」
我目光灼灼地看著他。
「日後,顧大人可會去京城看我?」
他被我看得不太自在,輕輕咳了一聲偏過頭。
啊?
怎麼不答我。
我的心往下一沉。
算了。
不答算了。
我有些泄氣,轉頭要走。
「江娘子!」
顧雲錚突然出聲,還急急拉住了我的胳膊。
我有些驚訝。
他的神色很古怪:「我的籤,你還沒解。」
我皺緊眉頭,疑惑地看著他。
咦?
他的耳珠怎麼又紅了?臉也好像紅了?
我忽然有些明白過來,心中狂喜。
「若要解籤,來京城尋我。」
我叉著腰,特別大聲道。
遠山一重重,長亭更短亭,飛鳥撲稜著翅膀,扎入密林。
微微朔風中,顧雲錚笑開,如春山新碧。
「嗯,你等我。」
19
一年後。
長安普寧坊。
兩進兩出的青磚小院聚滿了街坊四鄰,一人一句七嘴八舌議論著。
「這方家大娘子昨日還好好的,怎麼今兒個就自殺了呢?」
「聽說啊,這方家大郎對他娘子不是很好,小娘子日日哭泣呢。」
「小娘子家的天地,就後院這麼窄,可不一下就想不開了嗎?留下兩個小女兒,成了沒娘的孩子,可憐啊!」
「讓讓,讓讓。」
我在人群中使勁往前擠。
「官府辦案,闲雜人等退避。」
我對隨行小弟使了使眼色,他摸出腰牌一晃,衙役退下。
京兆尹那個白胡子老頭正在寫結案陳詞。
看見我過來,老眼都快揉花了。
「這是兇案現場,您怎麼可以進來?快出去。」
「別急,讓我看看你的結案陳詞。」
我拿過他手中的紙張,粗粗略過,嘴角勾起一抹笑。
「老頭,這回你可要好好謝謝我。」
我抖抖手裡的紙。
老頭圓圓的眼睛瞪得更圓了。
「您什麼意思?」
我姿態隨意往椅子上一靠:「這可不是自殺,是他殺。附耳過來,我告訴你兇手是誰?」
老頭湊近身子,半信半疑豎起了耳朵。
臉色從驚疑到恍然大悟,再到頻頻點頭。
他豎起了大拇指:「真有您的,難怪上頭看中您。您要是個男……」
「噓!」
我對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畢竟我現下是男裝。
20
衙役沏上一壺碧螺春端上來。
我端起茶杯。
茶香嫋嫋中,我又想起顧雲錚。
一年了。
他怎麼還沒有來找我?
派去平安縣打聽的人回來說,顧縣令推舉一位賢德有才的縣丞補了縣令的缺,自己掛印而去。
他走的那天,整個縣的百姓都去送他。
然後,他就失蹤了。
一想到這,我的心就揪了起來。
好像有雙無形的大手,在那裡搓揉著我的心。
輕一下,重一下,不得安生。
愣神之間。
兇手已被緝拿歸案。
他便是死者的丈夫,長安城內一個八品小吏,吃了熊心豹子膽,竟敢在天子腳下殺妻。
此刻,他血紅著眼睛,怒目圓睜,仿佛要吃了我。
「小人我自認做得幹淨,你是如何看出破綻的?」
我端起茶,吹開浮沫,喝下一口,方道:「你可知,你妻子死前去了哪兒?我方才在門外聽隔壁綢緞莊的老板說,她去那裡訂了一套胡服男裝,約好了後日去取。一個將死之人,心如死灰,還會有心情購置新衣?」
「還有,上吊之人,頸部勒痕斜向上,口舌半吐,而你娘子,勒痕端平,口舌未吐,分明是被人殺死後掛上去的。」
「而你說你昨晚去了京郊農田剛回來,可你看你的鞋子,半點泥土都沒有,可見是在說謊。」
那小吏聽著聽著,默默低下了頭。
我好死不死地加了一句:「你俸祿不多,妻子多有怨言。可你看,她隻舍得為你做新衣,自己的衣裳半舊了,也舍不得買新的。可見這世上,多的是痴心女子負心漢。」
他先是愣住,呆呆跪在那裡,而後眼淚不自覺落下。
滿堂沉默。
隻聽到他不知是後悔還是絕望般痛哭流涕。
良久,他猛地抬頭。
臉上肌肉突突跳動,觸目驚心。
手攥成拳,青筋根根暴出。
糟了!
我心中一跳。
他瘋了一般衝過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一把鋒利小刀抵在了我頸間。
「我本來並不後悔的,可你,卻讓我生了悔意。你,真,該,死!」
21
人群尖叫著四散逃開。
官兵們衝了進來。
逆光中,我看到顧雲錚,穿著一襲青衫,匆匆而至。
衣上徵塵雜酒痕,遠遊無處不消魂。